圖文:Goma機場在歷次剛果邊境的難民危機中扮演重要運補角色。圖為駐守機場的聯合國維和部隊警界哨 (攝影:洪子偉)
聯合國在2009年7月正式關閉惡名昭彰的Kibati I難民營。這個位於剛果民主共和國(DR Congo,文後簡稱剛果)北基伏省的難民營,自去年底內戰爆發以來一度收容近八萬流民1。國際救援組織雖投入大量緊急行動,大多數人生存條件依舊在標準線下。游擊隊不時衝入難民營槍殺或強暴婦女,號稱全球最龐大的聯合國駐剛果維和部隊卻按兵不動。今年,聯合國難民署以Kibati I 離前線太近與集中管理為由,鼓勵難民返鄉或遷至鄰近難民營。消息一出恐慌開始蔓延。8月8日早晨,儘管對安全充滿疑惑,願意回鄉的最後50戶還是在聯合國監督下撤離了。然而在失去外援後,仍有五百多人選擇留下。當原本的家園蕩然,親人亡故,他們說,這裡已是最後的依靠。
從盧安達越過東剛果邊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街上成群索賄的軍警。長期的兵禍使人民缺乏安全感,以致於邊城Goma的居民眼神中普遍武裝著濃濃敵意。拿起相機拍照,早成了一種挑釁。但除此之外,街上大致平靜。我與司機二人穿過重重的路障與安檢哨,適時地遞上洋煙小鈔,沿途買路來到Goma北方的Kibati 兩處難民營。2008年10月底爆發的北基伏戰役,不過是十多年來無數衝突中的一場風暴,卻還是一夕捲走了二十多萬重土安遷的農民。隨著剛果陸軍節節敗退,叛軍每佔領一個村莊就殺害與政府合作的村民。但叛軍一走,政府軍又認定倖存者必定通敵方能茍活而就地處決。站在昔日佈滿臨時營帳的空地上,司機撿起地上的S腰帶說,在戰事最吃緊的時候,政府軍與叛軍就在這裡交戰。
在盧安達謠傳著這麼一幅景象:當你親臨Kibati難民營,你將會驚訝於聯合國的資源投入之多,對照於難民生存條件之惡劣是如何地不成比例。在Kibati I營內插滿了World Vision、Oxfam等各知名跨國NGOs的廣告立牌,但尋求庇護的人們還是擠在小帳篷內喝著充滿各類線蟲的污水。實地走訪之後,才發現這不僅是謠傳。Goma市區隨處可見漆上UN大字的四輪傳動豪華休旅車帥氣拉風地在街上馳騁,婦女則以每天33人的速率被強暴。光是2008年在北基伏地區就有超過4萬五千位婦女被性侵。士兵在村民面前輪暴他們的妻女以挫辱敵方士氣,並藉此展示統治權力。英國國際特赦組織H&F祕書長Mary Wright告訴我,有計畫的性暴力已成剛果衝突中的戰爭武器。
然而性犯罪並非這批雜牌軍的專利。不過才幾年前,聯合國法籍後勤人員因連續脅迫剛果未成年少女拍攝色情影片當場被捕、駐紮在Kisangani的烏拉圭與摩洛哥維和部隊則聯手讓近150位當地婦女及未成年少女懷孕。比利時、加拿大、俄羅斯、南非、突尼西亞、尼泊爾等駐非人員亦被指控用果醬、雞蛋等物資利誘未成少女性交,或騷擾猥褻,或強暴殺害。聯合國雖三令五申嚴肅軍紀,卻又不得不廣發保險套以免他們染上愛滋。
圖文:聯合國自七月起關閉Kibati I難民營後仍然有許多人堅持留下。在白天,無法上學的兒童聚在一起玩耍。 (攝影:洪子偉)
Kibati I的存在,時時刻刻嘲弄著聯合國的無能。在與駐地各NGOs討論後,聯合國終於擬出了解決方式───關閉難民營。從聯合國的角度而言,關閉Kibati I的決定自有其合理考量。首先,Kibati I離前線太近,在脆弱的和平協議下將持續遭受敵火威脅。其次,難民營只是救急權宜,鼓勵並協助難民返鄉生活才是長久之策。願意返鄉者可獲交通補助以及一個月份的生活物資。第三,不願返鄉者則可遷至鄰近難民營,如此除有助於集中管理又可減少成本。至於既不返鄉也不願搬遷者,則是其自由意志的選擇,從此與聯合國無涉。決定裁徹消息曝光,謠言和憤怒如野火燎原。而秘書長潘基文嚴詞力挺災民「擁有接受一切援助的權利」,不過是今年三月的事。
批評者直言,在缺乏安全保證下,這些難民回鄉後會有何遭遇,聯合國比誰都還清楚。今年三月政府軍與圖西叛軍(CNDP)再次簽訂停火協議,但是胡圖叛軍(FDLR)迅即於五月起兵。加上政府軍已長期領不到軍餉,常輪流與割據的游擊隊巡迴各村落強徵糧秣,村民手上的外援物資早已成為目標。不願配合的村民往往被毆打成殘。寡勝的政府軍士氣低落,紀律潰散,一從前線敗陣下來就開始劫掠強暴自己的鎮民。聯合國雖多次口頭譴責,但礙於為與剛果政府在和平議題上保持合作夥伴關係,多半點到為止。儘管同意返鄉是長遠之策,但批評者主張在此時硬是將難民趕回家,不過是眼不見為淨。
當然,聯合國難民署(UNHCR)與世界糧食計畫署(WFP)絕不乏頂尖的救難與危機處理專家,他們正確而精準的排序出難民最迫切的需要。兵燹之中,大批的乾淨飲水、食物、醫療用品、衣物與帳篷便源源不絕的空運到了Goma機場。然而在缺乏溝通與認知差距下,除了大難之初的緊急援助,這些物資運補幫助有限。住在Goma的28歲青年Happy告訴我,許多災民缺乏衛生飲用水觀念,在Kibati週邊已有豐沛湖泊水源下,根本無法理解為何UN要大費周章從遠方空運飲水。同時與西藥相比,村民偏好的傳統草藥在附近雨林也可穩定供給。至於分配到的衣物帳篷等,奇貨可居,與其被政府軍徵收或叛軍劫掠,不如趁早變賣求現。於是成批的WFP與USAID等國際救援物資便出現在鎮上雜貨店的陳列架上,在邊界,原來該配給給難民的帳篷更是星羅棋布在軍營內。看來,災民如果變賣物資,對收入不無小補。怕只怕當地官員早與貪商勾結,大批物資一下飛機就直接運往市集銷贓。
選擇回到村落的人,聯合國會提供一個月的食物飲水與帳蓬炊具。這些經過營養專家建議的各類豆子、穀物等食物每樣裝在一個大碗裡分送配給災民。但或許人心總難滿足,災民直抱怨所謂一個月的份量不到兩週就已經吃完。漫步走往Kibati II路上遇到幾位返鄉後又跑回來的難民,他們表示從沒打算終身依賴外援度日,只是聯合國與其他救援組織卻永遠只給他們不需要的露營帳棚乾糧炊具等東西。而目前村民真正需要的,是蓋屋所需要的材料工具、鋤頭、山刀以及幫助他們自食其力的農具。如果可能的話,也希望政府或外界能重建戰時被毀的醫院學校與基礎建設。
只是剛果政府早被各種人道金援等外債所引發的通膨掐的奄奄一息,不得不賤賣靈魂,以豐富的雨林伐木與採礦權交換中國協助興建基礎建設。2008年英國《經濟學人》批評中國在非洲大搞新殖民主義的同時,不忘盛讚中國投資開發所增加的就業人口與產業提昇,在提高非洲GDP的成就上,過去幾十年歐美消滅貧窮運動根本望塵莫及。但實際的情形,似乎與主流媒體的想像相反。雖然帳面上剛果人民GDP的確增加,但原本免費共享的水源、土地、林木等自然資源在企業私有化之後都得花錢購買。原本只賺一元可完全支配,現在雖然賺了二元,卻需額外支出三元給財團。在入不敷出的情形下,人民豈能不窮?
選擇留下的人,除了安全上的顧忌,老家在烽火下屋毀人亡,早已不堪留戀。有些與當地人交往結婚,重新開始。當然,還有更現實的經濟考量:承平時期農村謀生本就不易,人口外移嚴重。村民原本希望能以較好的價錢將農產賣給聯合國與其他國際救援組織。但無奈產量過少,規模有限,營養價值又拼不過跨國企業的基改食品。於是東非各地賑糧,仍是遠從半個地球外的糧食輸出國大量低價採購。在無法與低價傾銷或是無償援助的外來農產品競爭下,剛果農產品迅速貶值。因而造成國際援助越多,農村生活就越窮苦。反觀Kibati I 離鎮上近,不論是臨時移工或是邊界上的「小額貿易」,賺錢的機會都相對較多,留下來生活,希望也較大。
同行的司機則向我抱怨,他大學唸的是發展與管理系,但是聯合國與其他國際組織似乎不太願意僱用在地人。或許為防範他們與地方官員勾結、或是質疑其能力與訓練。於是大批悲天憫懷的西方人循著殖民祖先的淘金路徑,蜂湧到了東剛果進行人道救援。其中大部分的人不曾光顧路邊骯髒的小吃攤,不願擠身蚊蠅亂舞的市集。一到週末便塞滿位於邊界的酒吧與渡假村───而這多半也是外商投資的。只是,這位司機滔滔不絕地指責外國人對當地經濟幾無貢獻的同時,二十公里車資向我大口索價100美金。根據世界銀行預估,2009年剛果每人年平均所得約300美金。
聯合國的進駐對當地的生活改善不如預期;但當它們撤走卻又帶來更大災難。有時想想,如果台灣人親眼看見朝思慕盼的聯合國在這裡是如此無能,不知會否為國家主權的背書另謀他路。回到Goma的路上,望著不斷迎面而來的取水小童,我慢慢意識到自己和許多把難民營當動物園的NGO觀光客一樣,不過自溺於人道主義式的憐憫。如同2005年倫敦海德公園Live8演唱會上那套「改變世界」的老劇碼,永遠只能在表演舞台上搖滾嘶吼。它既不會,也不適合在此實現。這些選擇留下的戰爭難民,比誰都清楚不可能在營裡待上一輩子。在Kibati I關閉後,他們放棄搬遷到其他難民營,並從此失去國際社會的奧援;然而面臨國際人道援助所帶來的生產貶值災難,也無能返鄉在原本的農村立足。於是在紅土地上,在芭蕉林間,他們只能繼續,繼續在外地漂流。
回應
Re: 剛果踏察:難民營已關閉, 這裡只剩難民
謝謝作者子偉的實地訪查後的詳實記錄,
讓我對於剛果難民處境、UN運作、維和人員作為...,
有了在國際新聞訊息之外更貼近當地的觀察和討論。
期待有機會能閱讀更多您的文字分享。 thanks,
Re: 剛果踏察:難民營已關閉, 這裡只剩難民
人道援助對於難民是幫助還是災難,端看切入的角度不同及立場不同而有不同的解讀。
佩服你的勇氣可以到最前線實地訪查,由文章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你在當地的體驗,回到我們所身處的現實環境當中,應該會有別以往的想法,找時間在分享一下。 "誠實鴨"
Re: 剛果踏察:難民營已關閉, 這裡只剩難民
外來的援助似乎就像西醫成藥的功效一樣,只能暫時性地治標卻無法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