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31日苦勞網刊登了寶藏巖文化村協會副理事長徐聖情女士〈拒絕再做軟柿子,新市府請硬起來〉一文。文中提及由寶藏巖文化村協會是如何地在壓力極大的情形下擔負起社區居民與市府間的溝通角色,但是相對於文化村協會默默地配合市政府的政策,此時卻有一群「與社區完全無關的外人」,憑藉著高姿態的吵鬧態度,反而在去年12月22日的斷水斷電日之後「挺著勝利的旗幟繼續佔用別人的屋子」。在這篇文章的結尾,徐女士懇請新市府「展現魄力,儘速處理非法佔用的問題,並儘快展開工程修復工作,完成對於我們的承諾,讓我們可以安心的等待,並得以在兩年後如期回家過年」。
徐女士對於寶藏巖公社的批評,筆者不能完全否認。畢竟寶藏巖公社的社區組織工作真的做得不好:我們不但沒有足夠的時間、資源與人脈,而且是在這個社區的規劃案幾乎已經定案的最後關頭才丟出各種對於市政府、規劃者的各種質疑,因此遭到各界批評「這是一群『來亂的』傢伙」,對於類似的批評,公社必須虛心就教並且自我批判。
但作為一名自2001年10月前後正式介入寶藏巖社區抗爭的「前」寶藏巖社區居民,我認為有必要跟徐女士溝通若干觀念。
【軟柿子?硬柿子?】
先說兩件往事。第一件往事與居民自己的努力抗爭有關、另一件與外人的積極介入有關。
相信徐女士會同意,本來預定作為297號公園的寶藏巖,其實一開始根本沒有什麼機會讓自認為「軟柿子」的寶藏巖文化村協會及住民回到寶藏巖。也相信徐女士還記得,居民也不是一開始就同意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家園被當成公園預定地而遭到毀棄,也因此,在一名長期擔任部隊軍官的張姓居民的領導下,居民組織了「寶藏巖自救會」,姑且不論這個自救會的成果為何,居民藉由自發的社區組織四處跟政府相關部門陳情、遊說,希望能保留下自己的家園,這是不爭的事實。
隨著台大城鄉所的介入,寶藏巖的問題出現了一些轉機。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第一次介入寶藏巖抗爭的具體日子:2001年12月1日,中華民國第五屆立法委員選舉的投票日。那天,城鄉所一票學生跟城鄉基金會的工作人員,準備了白布條跟標語殺去景美的一個投票所。因為我們知道那天台北市前市長馬英九先生會到那裡去投票,城鄉所的學生們想藉著直接抗議,逼馬英九對於寶藏巖社區的拆遷問題表態。我也還清楚記得兩件事情:早就知道城鄉所學生會去「鬧場」的馬英九,好整以暇地在大批媒體跟警察面前,大吃城鄉所師生的豆腐:「各位同學,請大家理性地進行溝通,你們也知道,我是最重視城鄉所的意見的……」。我還記得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天的抗爭,沒有半個「寶藏巖自救會」的成員到場,甚至沒有半個寶藏巖的居民到場。在場抗爭的,全部是與寶藏巖「沒有半點關係」的城鄉所學生。馬英九壓根兒沒有在回應中提到「我聽到了寶藏巖自救會的聲音」;他聽到的,是「城鄉所的聲音」。
我希望藉著這兩件已經逐漸被眾人遺忘的往事,能使大家正視以下的兩個事實:首先、寶藏巖的居民並不是徐女士所說的所謂的軟柿子,回顧寶藏巖的抗爭過程,社區居民為了自己的權益,確實也曾經「硬」過。要不是因為社區居民曾經對於市政府的拆遷政策表達過不同的意見,要不是因為居民不願意乖乖領錢走人,相信1993年就已經發布的拆遷公告早就把所有的居民都趕走了。根本輪不到2001年時城鄉所學生介入抗爭。當徐女士哀怨地指責寶藏巖公社是一群「會吵有糖吃」的「硬柿子」時,也請徐女士不要忘記,要不是當初大家不分內外地一路抗爭過來,今天寶藏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變更為歷史聚落而得以保存。
其次,抗爭的機會結構是會隨著時空的演進以及眾人的努力而改變的,而這裡所指的「眾人」,絕對不是只有社區居民自己而已。相信徐女士也會同意,要不是有一群「外人」的介入,單憑社區居民的陳情抗議,寶藏巖的聚落保存不會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整個寶藏巖的聚落保存,除了社區居民自己努力抗爭外,還有毫無相關的學生的群策群力、有空間規劃者的挖空心思、還有一些藝術工作者(難道徐女士會覺得侯孝賢是寶藏巖的居民嗎)的簽名背書。因為這麼多「與寶藏巖完全沒有關係的外人」的努力介入、組織運作、資源投入,當然也包括過往某些違建社區改建公園的血淚教訓,寶藏巖才能得到機會成為台北市第一個被保存的歷史聚落。
當徐女士在指責寶藏巖公社是與寶藏巖無關的外人、是一群「會吵就有糖吃」的「硬柿子」時,請不要忘記了,寶藏巖能走到今天的這個地步,就是因為大家對於抗爭的路線一路相挺走過來的。而且是在當初「不分彼此、相互支援」的合作下才走出今天的成果的。
公社今天在做的,只不過是因為看到了目前的歷史聚落政策,還有未臻完美之處、還有不可弭補的錯誤之處、甚至還有某些居民在這個政策過程中遭到不公平的對待與汙名,所我們才再次循著以前的抗爭路線勉力前行。
請徐女士還有協會諸君再仔細想想這兩個問題:協會與公社之間的差距,真的是「軟柿子/硬柿子」嗎?另外,「是不是與寶藏巖無關的外人」難道真的是關鍵嗎?
再強調一次:公社只不過是看到寶藏巖中還有某些不被照顧的人、聽到某些不被重視的聲音,如此而已。而我們一直試圖指出的,是一個以文化保存為前提的歷史聚落,是可以讓這些人跟聲音被留下來而已。
【社區中只有公社在發出不同的聲音?】
公社「挺著勝利的旗幟繼續佔用別人的屋子」?
1月5日在立法院召開的協調會中,文化局的陳專委自己也承認了,到目前為止,寶藏巖社區還有20餘戶的居民未接受安置方案。當被進一步問到究竟是多少戶時,不論是文化局的官員,或是負責規劃的OURs,自己也一時說不上來。至少那天我聽到18戶、22戶、23戶三個不同的數字。
不論未接受安置條件的住戶有多少戶,至少,這些住戶的存在證明了一件事情:問題的關鍵根本是就是有人不願意接受市政府的安置條件。怎麼在徐女士的文章中,變成是公社「挺著勝利的旗幟繼續佔用別人的屋子」?恰恰相反地,恐怕根本是某些人因為無法在過去協商過程中共享勝利的果實,所以只好繼續堅持抗爭的路線,並且待在這裡等待市政府的強制驅離手段吧。
當然,這些未接受安置條件的住戶,各有自己不同的立場跟意見。有的人是不想走的租戶、有的是早就搬出去找不到人的原住戶、有的是不滿意市府的行政救濟金金額、有的是不滿意市府提供的國宅位置、有的是更奇怪的理由(不想遷戶籍、不想領錢、也不想跟市政府接觸的怪人)……搞不好徐女士比公社更清楚我說的這些人是哪些、是哪幾戶、他們的理由是什麼。而且這些人,有很多就是看著徐女士長大的「鄉親鄰里」。
我想請教一下徐女士,如果寶藏巖文化村協會真的如徐女士所言,在整個政策制定與規劃過程中,如此盡心盡力地擔任市政府與社區居民之間的協調與中介角色,為什麼這些居民的聲音沒能在整個安置過程中被文化村協會傳達給市政府知道呢?令人遺憾的是,更「高層的」某些單位不但沒能把這些人的聲音整合進共生聚落計畫中,反而還發起連署,指責公社與少數居民破壞社區秩序。公社不被認同倒無所謂,難道徐女士也忍心一竿子打死那些看著自己長大、只是因為對於市政府的政策有意見不願意接受安置計畫的社區居民嗎?
公社現在做的工作,只是提醒文化村協會、提醒規劃者、提醒市政府,這裡有不同的聲音,而且是不服從的聲音。如果市政府硬是不願意聽這些人的聲音,那麼公社的成員就會像當初城鄉所學生對待馬英九那樣地來對待郝龍斌。
公社不希望我們提出的只是一份存檔備查的「少數報告」而已,趁著現在一切還有轉圜餘地的時候,我們提出了不同的聲音,怎麼竟然會被說是「挺著勝利的旗幟繼續佔用別人的屋子」?
如果徐女士認為公社的目的就是要霸佔空屋,那請各位去看看1月5日的協調會結論,裡面沒有任何一點提到公社自身在寶藏巖的利益。如果這樣也要被說成是「挺著勝利的旗幟繼續佔用別人的屋子」,徐女士真的誤解公社了。
【關於未來?】
徐女士最後的陳情是懇請新市府「展現魄力,儘速處理非法佔用的問題,並儘快展開工程修復工作,完成對於我們的承諾,讓我們可以安心的等待,並得以在兩年後如期回家過年」,這問題牽涉到三個很麻煩的議題:非法佔用、市府承諾與兩年如期回家過年。
12月22日市府要執行斷水斷電那天,公社成員站在警察前面要求拿出公文,說明依法執行斷水斷電到底是「依什麼法」。是1993年的拆遷公告?還是其他?我們意外地發現,市政府竟然完全拿不出任何的公文來說明自己到底在執行什麼法。
有這樣的道理嗎?依法執行公務的公務員竟然拿不出證明來說明自己到底要執行什麼工作?市政府現在能證明自己已經取得寶藏巖社區的地上物所有權嗎?為什麼已經公告為歷史聚落的社區,市政府還是依照以前的拆遷公告發放各種行政救濟金?為什麼聚落保存還要限定住戶的留住年限?
如果市政府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沒有辦法提出合理的解釋,那麼市政府又要怎麼交代,他們對於居民、對於寶藏巖文化村協會的「種種承諾」,是基於怎樣的基礎之上?
最後,關於「兩年如期回家過年」這一點,我想要以另一個正在如火如荼進行的新莊樂生療養院的保存案例與徐女士共勉:樂生療養院目前最受到社會大眾的攻擊也在於「為什麼要因為少數人的吵吵鬧鬧,導致新莊線捷運完工時程的延宕」? 同樣的邏輯,是不是全體的台北市民可以如此質疑寶藏巖的歷史聚落案:為什麼不按照當初82年的297號公園的預定計畫執行?要是當初市府「硬起來」,那台北市不就又多了一處依山傍水卻毫無意義的公園綠地?
我們誠心地希望徐女士以及寶藏巖文化村協會的諸君了解:一個全台灣第一個歷史聚落的保存案,需要多麼地慎重謹慎。如果大家只是希望「快速完工」,那社會又何需為了寶藏巖這個彈丸之地投下如此多的公共資源?
如果徐女士跟文化村協會眼中只看到攸關自己利益的「兩年後回家過年」,那我真的覺得台北市對這裡投下了這麼多的公共資源有些爭議。這裡值得保存,絕對不是為了讓居民回家過年而已,是因為這裡真的是台北市重要的文化地景。我想,以「文化村協會」命名的社區組織,眼中在意的不只是看到自己回家過年如此而已吧?
【最後】
1月5日下午約1時30分,在前往立法院參與立委李永萍女士(即將就任的台北市文化局局長)召開的寶藏巖協調會前,我們在社區前遇到了徐女士。當我問起徐女士為什麼寫下這篇「拒絕再做軟柿子,新市府請硬起來」,意外地,我聽到了徐女士這樣告訴我:「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可以這樣地去跟市政府爭取。」
其實這並不是好值得羨慕的事。這個社區不就是這樣一路地爭取過來的嗎?我們反而可以換個思考的方向:在接受的過程中,是不是有某些應該獲得的資訊被刻意蒙蔽了?果真如此,是不是應該積極地去跟主管機關的「高層」爭取自己也應該得到的權益?而不是回過頭指責那些依舊堅持抗爭路線的居民。
至於該選擇怎樣的行動方式,寶藏巖這幾年來的社區抗爭歷程,應該已經提供給我們清楚的指引方向了。
延伸閱讀:
2006/11/18 從文化保存邁向社會改造--論寶藏巖社區對文化多樣性的可能貢獻 ■寶藏巖公社
2006/12/23 寶藏巖斷水斷電日 ■無言無不流 2006/12/28 文化推土機,實現297 ■寶藏巖公社 2006/12/31 拒絕再做軟柿子,新市府請硬起來 ■徐聖情(寶藏巖文化村協會副總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