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去之前
8月27日,壞天氣。
到岡山前下了一場大雷雨,現在宿舍這片地雖然舖著碎石,腳上的布鞋還是稍微浸濕了,我拍了幾張照片,又退到門口張望了一下,我們不算是「合法」進入,如果被發現會多增添不必要的麻煩,把風還是要的,謹慎一點還是好。
剛進入宿舍門口,迎來的是一股很不一樣的氣氛,是緊張,但又有一些不安跟燥動,但那是來自整個環境的。
勞工對我們並不信任,缺少語言可以的直接溝通,我們的交談總有落差。
很想哭,但又覺得自己很矯情,心裡很激動。
我看見什麼?我總問自己但一直沒有答案。我將看見的寫下來,但那並不足以代表我看見的真實的全貌。至多,只是紀錄。
2005年8月27號下午3點,楠梓地區以北起了厚重的雲,沒一會雷聲四起,傾盆大雨隨著四閃的雷電呼呼落下,高雄這陣子的天氣一直都是這樣,到了下午就下起雷陣雨,下過雨後天氣更涼爽舒適,夜晚好像也變得更為迷人。
這天下午勞委會主委陳菊要前往岡山捷運公司外勞宿舍探視在五天前群起反抗台灣華盤公司暴力管理的1700多名泰國籍勞工,在這天下午稍早,幾位相關的政府人員、外勞關懷團體接獲這項訊息,並被要求前往「待命」,早上高雄市代理市長陳其邁已經去過一趟,這幾位被要求務必到達現場的泰國翻譯、團體工作人員也才剛從岡山回來不久。
主委要來,怎麼樣也得再去一趟,現在在台灣要長久經營人民團體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主要經費來源大都得依靠政府的補助,主委是勞工團體的大老闆,除了必須協翻譯工作外,怎麼樣都要去迎接。
雨希哩巴拉的在下著,到了岡山雨才歇止。從楠梓到岡山的車程約莫20分鐘,在很靠近外勞宿舍的道路上有一方土山,那是開挖工地起出的土沙,準備轉賣給砂石業者的,堆高的土沙經雨水沖刷還真有幾分像綿延的山陵。
點了,在宿舍外早排好隊的SNG車等著主委的到來,在濕泥的地上爬滿黑電線,從門口慢慢蠕動進來,一直到外勞用餐的宿舍前廣場。除了台灣的新聞媒體,正在等待的還有警察、高雄市政府官員、捷運公司人員。這是不小的陣仗,和在廣場中搭起的新燦燦的遮陽布棚一樣,對住在這裡的勞工來說應該都算是還新鮮的事情。
幾輛遊覽車開進宿舍大門,下工的工人黑著臉、黑著身上的衣物、雙手、雙腳,背上他們身上很簡單的隨身物品或拎著遮陽的帽子、外套,拖著疲憊但還直挺的身軀走下車,往宿舍區前進,回到他們來台一年至今的唯一休息處,回到這個休憩的牢籠。
宿舍起在一片原來是草堆的角落,從廣場舖上的水泥地到宿舍區前便還原成原來的碎石與泥土地,四排兩樓高的工舍很整齊的排排站在這片泥土地上,小草還很茁壯的在石縫與工人的腳步中生長,宿舍旁隔著一條兩人寬的走道邊是浴室與廁所,浴室中有用水泥築起來的水槽,朝向後方延伸,水槽大概有120×120大,陸陸續續的有工人下身圍著沙龍或大毛巾拎著小臉盆去洗澡。有幾位看見因著這次事件幾日進進出出或誤闖宿舍區的台灣女性害羞的掩蓋身體,臉上漾開很羞澀的笑容,有更多的,看見宿舍裡來了不速之客悄悄的穿上衣服、套上褲子,但其實這些工人即使是打赤膊,下過雨後外頭清涼的天氣仍然讓他們在宿舍裡滿頭大汗,狹小的空間、只有一排在天花板上運轉到夜間十點的電風扇,一棟宿舍中約200-300人的體溫加起來都比外頭的溫度高。
1700多位外國勞工就住在這四排、兩層高的鐵皮工舍裡,每一間房舍裡頭唯一的是一排又一排上下床鋪,在兩個床鋪間的天花板上頭,是一條貫穿工舍的電風扇和日光燈,工舍的進出口只有一個,裡頭卻住下不止200人,勞工的隨身家當就堆放在床頭與掛在床欄邊,一個比單人床稍大的空間被這麼一堆,也只剩下一個剛剛好可以躺下的寬度。
悶熱,使人的汗水浸濕三夾板床,有人身上拍上痱子粉減少汗水在身上的粘膩,電風扇吹出來的風捲動熱氣捲不進外頭雨後傍晚涼意。
下工的工人在宿舍與浴室間穿梭與廣場中陳主委的演說像是兩個世界,工人回到宿舍急忙想洗掉一身在工地揮汗後的髒污,廣場中也有一些工人圍著平常吃飯的辦桌圓桌坐著,不確定他們是關心陳主委講了什麼講話,還是在等陳主委離開後好吃飯,因為陳主委跟記者們團團圍住派飯廚工,既關心又好奇今天晚上的菜色是什麼,累又餓的勞工被排在這場政治探視結束之後才能用餐。
晚的菜色有白飯、生高麗菜、炒蛋、煎魚,勞工說被改善的菜色只有勞委會副主委來的那一天,因為官員指示必須改善菜色,然而那天過後菜單又回復原來的樣式,喜愛家鄉酸辣口味的泰國勞工還必須自掏腰包購買家鄉醬料罐頭,一餐配一點節省著嚥下每一道不合口味又不新鮮的餐點,這樣的三餐是他們每一天勞動力氣來源,沒有保利達B,更不用說蠻牛,台灣工人在重勞動中的特殊飲料「黑油加汽油」對他們而言除了是不熟悉的飲料之外,更是不可能消費的奢侈品。
力氣被消磨在重勞動當中,工地當中的工作安全是如何被保障的,對在工地以外的人而言更是一團迷霧。只肯透露勞工編號不願告知姓名的一位中年男工捲起他的褲管,他的左腳踝有一道約十公分長的咖啡色傷疤,縫合的線狀很清楚的就在膚肉之中,他三個月前工作受傷,公司帶他到醫院治療,治療後他依舊每天上工,現在腳上的傷疤仍在,他走路也因此變得有些顛簸,現在他開始擔心會被遣返回國,因為有更多、太多勞工發生工殤就被送回去,現在他擔心他就是下一個。
這位男工在他的床欄邊織起一張白色漁網,他說這是他準備帶回家鄉的,那像是最後希望的投射,用白絲線與梭子穿引起來的下半輩子的大網,網張開遺漏了來台灣前得以好好工作賺錢養家買房的希望,遺漏了下半輩子好好生活的可能,遺漏了他健康的雙腳。
這只是其中一個案例,在目前還在高雄局運公司工作的1700多位外籍勞工中,這樣的事件不斷發生,事實上已有許多因工作而受傷害喪失工作能力的或是需要長期醫治的勞工已被悄悄的送回國,其中相關的傷病給付、職災責任歸屬等相關問題都沒有來得及被釐清,受難的當事者就被遣送回國,有更大的高雄捷運工安問題也因為受災勞工已經送返,工安、高職災問題因為「死無對證」被隱瞞在施工並且嚴密管制的地底下。
不為人知工安問題使工人必須提心吊膽工作,然而付出勞力、健康甚至生命所得到的薪水,竟還再外勞管理公司的三轉四扣,用盡各種名目扣除,透過層層關卡每位外勞辛苦工作、加班之後才領個幾千元,還要遭受管理人員不人道的對待。
這1700多位外籍勞工複雜的薪資結構令人看得眼花撩亂,透過華盤公司發給勞工的薪水單上也看不見公司扣除薪水的款項以及明細到底為何,勞工們說每月的扣除款項公司從來不會說明扣掉了甚麼,每個月的加班費更是只有列出法定的42小時,但其實外勞的加班時間都超過法定的42小時,超出的加班費就這麼消失了,這對來台就是要工作賺錢泰國勞工而言更是心中更憂心的事情,他們更擔心加班費就這麼平空消失,或是落入管理階層的口袋。
薪水、工安、管理這些問題著實只是泰國勞工抗暴的引發點,台灣在開放外勞入台工作時相關的法令、管理規則、查察機制等缺失,這些造成外籍勞工勞動人權問題如滾雪球般越來越龐大的源頭,是不是有可能在這次事件中被徹底檢驗,才真正考驗一向自詡「人權國家」的台灣是不是真相口號的那般好聽,還是這一切都將淹沒在政治口水之中,人權依舊被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