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過去的、未來的,該想該面對的許多難解的糾葛,也可以極簡地收攏在「緬甸的、台灣的」這兩個名詞之上:「在緬甸,他們說我是華人、中國人;到台灣,你們說我是緬甸人。」
懸在緬甸跟台灣這兩端,當年隻身來台的正淼決定這樣處理自己的身分問題,「不成功便成仁。我一定要想辦法拿到身分證,在台灣住下來。」他說,雖然在台灣生活不容易,但至少不像在緬甸「我不知道什麼叫做自由。」
我看著自己的身分證,知道永遠不可能懂得那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感覺,卻記得有整整將近一年的時間,正淼總是處在慌忙與緊張之中,「那時候沒有把握辦得成,每天除了工作賺錢就是到處補辦文件,請人家到泰國、緬甸去找身分證明。」
那晚,正淼終於完成歸化,「拿著這張身分證一直看一直看,邊看邊掉眼淚。來台灣這麼多年,很久沒有像那天睡得那麼安穩。」只是有點可笑的是,即使在台灣已經生活了10幾年,到現在偶爾還是會有警察走到正淼的面前,「你是不是從大陸來的?有沒有身分證可以看一下?」
算一算,當年回到緬甸的文忠,今年也可以透過依親的方式排到屬於他的身分證了。我還不知道這張身分證對文忠的意義是什麼,只是可以確定,當他領著這張身分證再次離開台灣,終於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我一樣拿著台灣護照,以「外國人」的身分回到緬甸。
***************************************
「看到一輛輛馳過眼前的美軍坦克,約書亞(Giosué)興奮地揮著手,相信這就是爸爸告訴他的,贏得遊戲的禮物……」;「康宜站在窗邊看著煙火,突然門鈴響了。已經死去的爸爸跟阿平,一起從門口進來。好像沒事一樣,大家一起坐下來吃飯……」;「蘿絲(Rose)把海洋之心拋進海裡,走回船艙睡覺。在夢裡她看見,自己跟傑克(Jack)在鐵達尼號上,開開心心地接受其他人的祝福……」
《美麗人生》(Life is beautiful)、《黑暗之光》、《鐵達尼號》(Titanic)這三部風格各異、幾無相關的電影,卻因為同樣以片中主角浸溺在自己編織的想像裡作結,而給了我完全一致的感受:難過,徹底的難過。
文忠、正淼、永助……,這群我的緬甸朋友們,雖然過去在軍政府的極權暴政下只能當個三等公民,「但是沒關係,」靠著兄長、學校為他們編織的想像,「我們還是有出路,有台灣這個中華民國可以去。」
然而真正「回到」中華民國之後,除了要正視、適應這個想像國家的真實面容,他們的身影更必須出沒在每個能掙錢的地方,冒著「非法打工」的風險以及師長、同學不解不安的眼光,以清潔、搬運、彎腰、熬夜這各式各樣的姿式換取金錢,更換取家人的心安。
「他們是抱著很大的期待看著我們到台灣的。」然而在背負著家人殷盼眼光的多年之後,正淼卻選擇穿著一身的破舊衣物,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我要讓他們親眼看到,真實的情況是什麼。」真實的情況是什麼?正淼這句話,意外地逼使我去追索「真實的情況」究竟是什麼?
當年正淼一句「原來我們都活在想像的國家裡」,觸動我去靠近、認識這群緬甸朋友,並看見他們身在這齣歷史悲劇而不斷沉浸在難過、那徹底的難過之中。但隨著彼此認識的漸深漸久,真實的情況是,他們不是只會難過:
當永助來台灣觀察到緬甸華人教育,以及緬甸僑生來台求學的問題後,著手跟友人架設起「新觀念緬甸資訊網(http://newidea.g.amalay.cc/)」,「我們希望告訴他們在台灣的真實情況,要大家好好思考我們(緬甸華人)究竟該怎麼看待自己,看待緬甸。」到台灣第3天就去工地做工的正淼,早就從當初在餐廳洗碗的打工族,一路成為好幾家泰式料理店的主廚;最近一次聽到文忠的消息,是他做起雜糧的買賣,準備跟當初在台灣相識的學妹結婚了。
「這篇文章是獻給你們的。」在稿子即將完成之際,我捧著她來到一些未曾相識的緬甸朋友面前,聆聽他們的想法。在那些我聽過的沒聽過的,關於他們看待緬甸看待台灣看待自己的感觸裡,我發現即使同樣來自緬甸,但他們各自拿來詮釋命運的眼神,其實有著極大的不同。但當金貴說到下面這段話的時候,我發覺大家都跟著點了點頭:「如果要我來談自己,我不會說太多苦的事情。已經有太多苦了,所以反而會想多說點快樂的事情。」
過去,我只看到歷史給了我這群朋友們如何辛酸的命運:
軍隊來捉伕了,快跑快跑啊;為了改善環境,跟著兄長跑進玉場挖寶發大財啊;懷著夢想,大家想辦法跑到台灣來爭取一個身分;真的來了,我們又跑到工地、餐廳、KTV、醫院當工人、服務生跟保全,為了生活跟寄點錢給家人啊……。
可是後來我看見,在命運安排的軌道上,他們雖然跑得全身是汗,可是卻沒有像我當初想像的那樣,只能無助地被自己的淚水給淹沒。
原來,離開想像固然令人害怕,但也總有面對害怕的方法。我看見我的朋友們,在離開想像的國家之後,憑著勇氣跑進百般不願面對的真實,拿起沿路掉下來的汗水跟淚水照亮前方,也照亮了他們自己。(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