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電視 我們的島 第468集 重返我們的島-虛幻新世界
採訪/撰稿 于立平 柯金源 攝影 陳慶鍾 柯金源 剪輯 陳慶鍾
緣起:
填海造陸,曾經是人定勝天的象徵,人們想往大海擴張領土,發展新世界,這個人們創造出的夢想世界,是實?是虛?得到什麼?又付出什麼呢?
內容:
近二、三十年來,填海造陸或開發海埔新生地,是政府與財團,爭相與大海爭地的築夢計畫。這些夢幻藍圖,有些已經完成,有些還在進行中,但也有以敗陣收場的案例。雖然,造地夢想有輸有贏,不過人們開疆闢土的決心,並沒有打退堂鼓,我們沿著西海岸,一一檢視這些夢想世界的實境,是否依然美好?
桃園
從淡水河口的八里,沿著西部濱海公路往南走,眼界所及,比較突出或者顯眼的景觀與建築物,竟然是高架道路、港口、垃圾焚化廠、火力發電廠以及工業區小的煙囪,屬於海洋國家特有的海平線視野,被大肆破壞了。再往南一點,觀塘工業區與天然氣接收港計畫,更是政府配合財團拼經濟,導致環境與經濟雙輸的經典案例。
還記得1994年來到觀音海岸,發現退潮後露出一大片的礁岩地形,依照自己的經驗判斷,這應該是由石珊瑚死亡鈣化後累積形成的珊瑚礁地形,但是從腳底持續傳來的那種「不太堅硬」的觸覺,卻又與珊瑚礁的質地有所出入,當時心中出現了兩個疑惑「這真的是珊瑚礁嗎?」、「台灣西部沙質海岸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地形?」事後請教多位生態專家,也查閱過許多資料,卻找不到答案。
1998年,台大戴昌鳳的研究團隊,完成台灣藻礁的調查報告之後,才真正解開心中的疑點,原來這裡有著上萬年歷史的藻礁地形。
桃園大潭海邊的藻礁約四公里,寬度約數百公尺不等,如以較大區域來看,南北綿延可達26公里。因為藻礁生長環境耐受度高,雖然一年大約只能生長0.1公分左右,但是其分泌的碳酸鈣,經過上萬年長期累積,終成為桃園地區最重要的天然消波礁岩。再從化石切片來分析,藻礁與珊瑚礁混生的結果,其生態價值跟珊瑚礁很類似。台大海洋研究人員,在2008年6月,進行藻礁潮池的生物相調查,發現一個小小的潮池,仔稚魚就有幾十隻,密度非常高,其中,還有多種的蝦子、螃蟹、貝類,可以看出藻礁在孕育生物多樣性上,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但是這樣的海岸,卻被相中成為發展工業的基地,2001年5月28日,東鼎公司的觀塘工業區與工業港開發計畫,正式開工,開發單位預計在6年內投資1000億元,工業港域面積達944公頃,而工業區第一期工程也將以填海造陸方式開發80公頃的陸地,這一千多公頃的基地,將從海岸向外填海三千公尺。
到了2004年,開發單位雖然已耗費55億元,但填海工程只進行了一百多公尺,大約造地五公頃,就停了下來。因為開發單位未能取得大潭火力發電廠的天然氣供應合約,加上其土地取得涉及弊端與本身的財務問題,整個計畫因而停工,目前東鼎公司的填海造陸及工業港計畫,已被工業局撤銷與終止開發。
這片荒廢工地,想著底層竟是台灣最珍貴的藻礁海岸,花大錢又毀生態,錯誤的政策決定,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
不過這一片多災多難的藻礁,除了被東鼎公司破壞以外,大潭火力發電廠與中油公司,也先後成為破壞藻礁生態的劊子手。
中油公司為了供應台電大潭電廠的天然氣,2007年初,從台中港埋設一條供氣管線,直達桃園觀音大潭電廠,但因為施工過於草率,簡直把藻礁開腸破肚。當時的環評委員強烈質疑,中油明顯違反環評,而環保署對於工程單位如此粗暴的手法,造成生態環境難以復原的行為,卻只裁罰30萬元結案。
當研究人員與環保團體,針對台電與中油公司的不當行為,不斷提出批判與壓力之下,2008年8月中旬,中油埋管工程結束之後,雇用當地居民為它善後。
這一片藻礁環境,長期以來就是村民賴以維生,或在農閒季節,得以貼補家用的傳統採捕領域,但現在這片傳承自先民的環境,被財團破壞之後,只能領些微薄的工資,幫破壞者善後,以恢復原來的生態環境,面對這樣的情景,不免讓人嘆息。
台大海研所教授戴昌鳳表示:「桃園海岸地區最大的挑戰,其實是整體環境的變遷,其歷史要追溯到幾十年前桃園臨海工業區的開發,當時沿海開發地區沒有做好環境評估與污染防治,當十年前,開始進行藻礁生態的調查,就發現它們已經奄奄一息了,再加上近年來的觀塘工業區、大潭火力發電廠、中油天然氣管線,又在受害的環境上面,開了幾道傷口。」
戴昌鳳教授進一步表示:「桃園海岸的藻礁生態,至少在六千年以上,是台灣西北部海岸地質與生物演化的重要證據。藻礁地形應該立即公告為保護區、地質公園或天然的文化資產,嚴格規範人為影響。」
彰化
看完這個為了拼經濟,錢還沒有賺到,環境卻先被破壞光的案例。接下來,也是花了大錢,卻成為閒置荒地的例子。從台中大甲溪口以南,一直到雲林的北港溪,這一段海岸線大約有160公里,我們看到最北邊的台中港、亞洲規模最大的火力發電廠、彰濱工業區、雲林離島式工業區以及可能會在彰化大城海岸落腳的國光石化,在經濟發展下,當地的自然生態與人文風貌,卻被忽略了。
以彰化伸港鄉大肚溪出海口的泥灘地為例,這裡曾名列世界保育聯盟亞洲最重要的濕地之一。這片溼地的坡度相當平緩,退潮之後的泥灘地,寬度達4至7公里,面積也廣達3千多公頃,因為河川上游帶來豐富的營養物質,潮間帶的生產力相當高,除了提供當地居民養殖與採捕場域之外,還是台灣最大的水鳥棲息地之一。
但是自1980年代,人類也看上了這塊寶地,先是在大肚溪口北岸設置亞洲最大的火力發電廠,奪走了棲息在河口的大杓鷸,而大肚溪口南岸,又以填海造陸的方式興建彰濱工業區,緊接著垃圾場來了,最後連非法棄置的垃圾與事業廢棄物都進駐,全面瓜分侵蝕著,它任何可能的價值。
不過,政府想用自然資源,換取經濟產值的如意算盤,似乎打錯了,原本彰濱工業區,預計填海造陸3643公頃,後來因為經濟不景氣,實際造地面積縮減為2587公頃,而根據工業局2008年的最新統計,目前已經出售的土地面積,只有831公頃,大約只賣出三成左右,部分開發區的新生地,至今仍乏人問津。
開發單位為了消化閒置空地與紓解開發成本的壓力,產業規劃與招商計畫幾經轉變,一些污染性的工廠進來了,導致附近土地與養殖業受到嚴重污染,還引發全國性的食物污染恐慌。像戴奧辛污染鴨蛋事件,就造成農民嚴重損失,與消費者的不安。而目前還有幾個高耗能、高污染性的工業,正進行法定程序,未來,也可能成為彰濱工業區的成員。
然而這些閒置的土地,現在卻有了新的出路,因為人煙罕至、空曠遼闊,剛好又提供鳥一個喘息的機會,於是人們不愛的荒地,成為鳥類最喜愛的優良繁殖區,小燕鷗、燕鴴、東方環頸鴴紛紛來報到,這裡已經成為小燕鷗在台灣地區最大的繁殖地。 工業區是人們設定的用途,水鳥繁殖棲地是大自然賦予的,十五年前,這裡也曾經是一片自然的海岸,水鳥遍地生機無限,人類介入,讓這片土地從潮間帶變成新生地,從新生地又變成荒地,人類眼中的荒地,孕育大自然的生機,這片屬於鳥類的美麗新世界,未來仍充滿著不確定性。
雲林
彰化海岸的變遷,讓當地居民再次思考,濱海工業區,真的能夠帶動地方繁榮嗎?我們是否應該重新思考現行的經濟發展模式?位於濁水溪口南岸,與彰濱工業區一河之隔的麥寮工業區,就是最鮮活的例子。它原來是雲林沿海居民期盼翻身的計畫,但當夢想起飛也是幻滅的開始。
台塑麥寮六輕計劃興建初期,我們在周圍的工地觀察,當時填海造陸工程,正以平均一天二公頃的速度,往大海推進,這個號稱創下一次填海造陸面積最大的世界紀錄,卻是大量抽取濁水溪南岸的海沙換來的,六輕計畫的填砂量約10,915萬立方公尺,相當於填築八個車道,路面厚度達二層樓半高的中山高速公路,新填出來的面積,相當於台北市8%的土地。
當開發單位創造了一塊新生地之後,實際上,我們的國土卻也一吋一吋的逐漸流失,位於雲嘉一帶外海的外傘頂洲,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南北距離長達20公里的外傘頂洲,是西海岸最大的一片沙洲,它的形成可說是風、沙、海流的美妙結晶,來自濁水溪的一粒粒小沙粒,經由波浪的推移,海風的牽引,一點一滴往大海的地盤擴展,經由時間的累積,最後才慢慢堆疊出一座沙洲。目前估計外傘頂洲,每年輸砂量的損失有十萬立方公尺,相當於一千輛十噸重的砂石車,在1984年外傘頂洲的面積,大約有2.05平方公里,二十年後卻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為什麼外傘頂洲會步上消失的命運,濁水溪大量的砂石開採是主要元兇,而濁水溪下游,還有一座台塑六輕廠,六輕計畫在興建之時,曾大規模抽取海沙,興建之後,突出海岸的堤防,又攔截了沙源,外加濁水溪上游有一座集集攔河堰,層層關卡的阻隔,加速了外傘頂洲的消失。
1998年,六輕建廠高峰期,當時我們跟著漁民出海,漫天塵沙蔽日,漁民臉上佈滿了飛沙,作業漁場更遭遇漂沙淤積的難題,有時候連出港都很困難。十年來,當地漁業資源一天一天的沒落,漁民的抱怨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尤其是養殖漁業,受到水質惡化的影響最大。雲林沿海的牡蠣養殖面積,接近三千公頃左右,而台西地區更是台灣牡蠣的故鄉,它供應全島三分之二的養殖蚵苗。台西的養殖環境如果惡化,台灣的牡蠣產業將跟著瓦解。
六輕計畫總投資金額高達5,744億元,填海造地陸面積約2,255公頃,基地上興建了61座工廠,2006年的產值達9,882億元,佔當年度台灣國民生產毛額8.4%,但是些光鮮亮麗的規模與產值的背後,我們真實的獲得了什麼,還有哪些成本是被忽視的?
台南
環境保育團體,共同努力搶救下來的珍貴溼地,讓我們看到,人類的生計與生態環境得以共存共榮的可能性。
1993年7月,東帝士與燁隆兩個財團,看上台南縣的七股潟湖,計畫在這寬廣的淺海地區填海造陸,開發七輕石化煉油廠與大煉鋼廠、工業港。因為此一開發計畫將危及當地居民的生存權,與海岸生態環境,立即引發當地居民的疑慮與反對,經過長期抗爭,經濟部工業局終於在2006年12月7日,退回「濱南工業區開發案」,但目前開發單位仍未放棄相關計畫。
台南七股漁民周風先生,自1984年之後,就在十孔水門區域,設置定置網捕魚,但這片溼地,剛好是黑面琵鷺的休息區,因此被劃為保護區,當周風失去採捕領域之後,由縣政府輔導轉業,成為保護區巡守隊員,參與守護鳥類棲地的工作。我們在當地,除了看到漁民心態上的轉變,也看到謀生方式的調整。
但是,當七股漁民努力守護這片內海,試圖走出一條不一樣的營生出路的同時,一個更龐大的、高耗能、高污染、高環境成本的新計畫,正一步步進逼我們的美麗世界,到底,我們還要經歷多少次的教訓,才學會對海岸的謙卑。
側記:
許多事,是價值的問題,也是選擇的問題,什麼才是對的,有時在當下不會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最後,時間會給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