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佩嘉(台大社會系副教授)】
《我們》書中的人物,浮游在台灣社會底層,從來不是主流書寫關心的對象。這些故事深刻呈現了,我們與他們之間,實是脣齒相依的命運。
「這是幾名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獨特、無以複製、不容簡化歸類,我們有幸貼近陪同,唯老老實實紀錄下來。」
顧玉玲這樣描述她撰寫的《我們》一書。這本書獲得今年的台北文學獎年金正獎,在台灣的文壇與出版界,確實是一個獨特、難得的作品。
本書由3篇報導散文組合而成。〈我們〉的主角是密莉安,經歷了工廠惡性倒閉的抗爭事件,她更具勇氣膽識,隨後與台灣工人阿溢結識相戀,成為外籍配偶,延續人生旅程。〈漂浪之歌〉的故事是關於喬伊與荻薇娜,兩個TNT(菲律賓移工之間對逃跑外勞的稱呼)。在從一個工作轉換到另一個工作、從一個角落搬遷到另一個角落的漂浪生涯裡,她們以同性伴侶的情感相互撐持。〈問長路〉則描述外籍看護工的處境,麗亞逃脫了契約的束縛,雖然身分非法、大腹便便,仍堅定勇敢地爭取被仲介非法扣除的款項,孩子的父親則是賣了5頭牛來台灣沖床廠工作的艾爾加。
這樣的人物,浮游在台灣社會的底層,從不是主流書寫關心的對象。這樣綿密歷年的生命故事,也不是擦身而過的記者或研究者所能訪問擷取。作者的觀察與書寫位置,來自組織運動的長期現場。投身工運十餘年,尤其是近年在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的工作經驗裡,顧玉玲近身觀察、參與這些移工的生活,這本書不只印刻勞動者的遷移足跡,也側寫了組織者與之協力互動的過程與心情。
報導文學的文類,在《人間》雜誌停刊後,台灣剩下零星之火。此書延續了這個傳統,對於具體的勞動過程、工作現場細筆描述,提供紀實式的報導。然而,作者的文字也不是單純的平舖直敘。顧玉玲擅長以文學的想像力,將移工的自述回顧,立體化為作者與讀者彷彿身歷現場般的生動場景。
你或許在想,書中的這些抗爭、逃逸的遭遇,畢竟是30萬外勞中的「極端」個案。書寫對象的選取,也受限於移工短暫的居留年限,如同作者在後記中所言:「故事主軸不可避免地集中到幾個因婚姻或逃跑而得以長居台灣的人」。這些故事固然沒有經驗上的代表性,然而,台灣的所有移工都面對著同樣的結構壓迫。只是,有些人從這樣的奴工體制中逃逸,或者受創掉落,更多的人仍在其中吞忍撐持、迂迴搏鬥。
移工曲折的生命紀事是種種系統性壓迫的後果,這也是TIWA等移工團體長期呼籲改變的現狀。例如,政府規定不得更換雇主、高額仲介費的剝削、雇主扣除「強迫儲蓄」以防移工逃跑、看護工被剝奪休假權利,以及滲透日常生活的種族歧視。
這本關於「族群他者」的生命紀事,卻以《我們》為書名,乍看之下唐突,其實有著作者的多重寓意。 在第一篇裡,作者在密莉安與阿溢的遷移、通婚故事外,鋪陳出兩條交織的平行線。一是阿溢的母親淑華,她在1960年代從嘉義遷移到台北,對中山北路的記憶是美國大兵的休閒樂園。二是顧玉玲的母親,身為女工的她帶著3個小孩,再嫁給隨國民黨渡過台灣海峽的江西父親。島內的城鄉遷移、跨族群通婚,早已銘刻在「我們」的歷史之中。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讓台灣與菲律賓的人民,歷經了平行的遭遇,以及分工的連結。
在第三篇裡,作者細密描繪了化名令狐沖的身心障礙雇主,面對外籍看護工逃跑時的虛弱與無力,同時,也突顯國家的福利制度如何排除雇用外勞的家庭取得喘息服務,又要求雇主代為看守監護外勞,結果是逼得弱勢的勞資雙方互相欺騙、彼此提防。這個故事深刻呈現「我們」與「他們」的命運,儘管有權力荊棘相隔,實是脣齒相依的命運。 最後,「我們」」指的也是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的所有台籍工作夥伴。顧玉玲強調,這本書不是個人的文字創作,而是集體的社會實踐。而在協同前進、並肩作戰的過程中,「我們」與「他們」的族群界線也不再徑渭分明。如唐諾在附錄裡所言,這本書採取「我們」的命名,同時也在對讀者提出邀請,從本書映現的現實倒影中,看見他們、看見自己,也重新定義「我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