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對大陸台商來說,是登陸投資以來最長的春假,對大陸民工來說,恐怕是最短的春假。
大年初四開始,東南沿海大城市的火車站已湧現民工春運返程潮,民工過去忙碌一年回家鄉,莫不等到初六到元宵節之間,才陸續返回城市,上工或謀職。今年,部分民工在去年10月起就被工廠裁員,提早返鄉,大年初三剛過,急著回城市謀職,部分民工則提早回工作崗位,怕自己失去工作。然而,今年春節卻是大陸台商有生以來最長的春假。營運正常的台資企業,都有長達九天的年假,甚至有部份產業上下游共同要放假二十天或三十天不等。
台商最長的春假,是民工最短的春假。過去三、四年的工人荒,頓時已轉變為工作荒。
春節前的繁榮異象
其實,春節前同樣上演著一幕詭異衝突的景象。
大陸春節前夕,夜晚沿著廣深高速公路深圳出關北上,沿路陸續經過外資密集設廠的東莞長安、虎門、厚街等各鎮,高速公路兩旁的工廠,呈現兩極景象,漆黑一片的是已提早關廠的空廠房,貼上廠房招租的紅色廣告布條,燈火通明的工廠正在趕工加班。趕工加班的繁榮景象背後,其實隱藏著極深的衰退真實現象。
全球金融海嘯,已吹往亞洲製造工廠,外銷導向的台資企業大受歐美市場衰退的衝擊,各行各業從去年10月起,訂單猶如溜滑梯般下降三到五成不等,11月和12月每下愈況。訂單和景氣衰退之快,幾乎所有外資都始料未及,甚至許多工廠都在七、八月之前都還在招才徵人,擴張生產,卻在10月起,景氣驟然下衰,採取人力精簡的動作。
台資企業一方面在精簡人力,卻在春節前夕,紛紛趕工加班,呈現出衰退當中的繁榮異象。為什麼呢?部分企業為因應訂單縮減,採取訂單集中生產,增加庫存,然後集中放假,拉長員工放春假天數,以減少用工成本。因此,許多台商都反映,「今年是登陸投資有史以來,最長的春假。」有些產業上下游共同放假長達20天到30天,有些產業放假9天到14天,有些企業行政和業務人員初五正式上班,生產線員工則放假一個月,預估三月份才會開工。
實際上,各企業開工日可能隨著個別企業的接單情況大不相同。大年初五,台北經營管理協會邀請多位台商協會長舉辦座談,面對記者詢問,珠三角台商春節之後的「開工率」、「何時開工」?東莞台商協會長葉春榮說:「這是台商之間不能問的問題,有訂單當然就開工,現在是沒有訂單,誰也不知道何時應該開工。」
這是因為國際訂單從去年10月起,突然不見了,國際採購商轉為消化庫存,改採急單。所以,許多產業過去都是計畫生產,按季節接單,不過,去年底突然訂單消失,讓企業馬上採取精簡人力的動作。今年的春節後,也放長假,告知大陸員工「可能是三月開工,你先回家鄉放假,等候通知。」對員工說是「等候通知」,在老闆的心中,是「無限期停工」。
無限期停工,仍能細分成幾種情況:一種是老闆看不到訂單,業務先上班,等訂單來,進行採購備料,再把生產部門員工叫回來上班,第二種是企業主趁此機會裁員,以等候通知上班為變相裁員的方式,讓資深員工等候不住,趕緊自行找工作,主動離職。第三種是部分已支撐不下去的台資企業,可能已趁著春節前夕的趕工生產,大增庫存,春節後恐怕採取「無限期停工」,今年慢慢消化這些庫存度小月。因此,當大陸員工從家鄉千里迢迢返回工廠,只能見到仍舊停工關閉的工廠大門,老闆會以遙遙無期的停工,迫使大陸員工也摸摸鼻子,趕緊謀新職。
相對於去年部分台資和港資企業利用春假「夜逃」,老闆留下一屁股債務,拋棄欠薪的勞工,讓房東和地方政府收拾爛攤子。今年則可能出現「無限期停工」的新作法,工廠還在,只是還在關門放假,老闆把庫存的產品可以拿出來慢慢消化,度小月,卻可以藉此迴避掉大陸員工的資遣費用(經濟補償金),也迴避掉關廠清算的種種麻煩事。無限期停工,可能是今年春節結束後,最可能出現的社會新問題。
春節前關廠和裁員一波波
去年開始,支撐不下去的中小型企業已紛紛關廠倒閉。根據廣東省官方統計,去年前三季累計關廠企業有7,000多家,10月單月竟有8000多家關廠,合計已1.5萬家。根據東莞市政府統計,東莞1.5萬家外資企業,2008年有2500家倒閉,其中三分之一是台商。東莞市長李毓全強調,關廠倒閉不算多,但是裁員的企業不少。當地媒體以春運車票計算,預估春節前可能已有200萬民工提早離開東莞市。
關廠撤退的企業到底有多少,是何種性質,說真的,目前台灣仍缺乏研究,只能散見於大陸各地零星片面的官方統計,破碎的拼湊不出全貌。
不過,台資企業2007年下半年已進入,2008年在勞動合同法、珠三角騰龍換鳥政策,加上企業所得稅等,在2008年下半年,首先關廠的,主要是勞動力密集、兩高一低型企業,2008年下半年逐漸出現上市櫃企業跳票倒閉的案例。
實際上,官方的統計遠遠少於真實情況。以個人感受來說,廣東旗峰律師事務所台商法務法顧負責人蔡有為說,他原本有300多位台資企業客戶,少了50多位,去年下半年起,不少企業客戶私下來作關廠落跑的法律諮詢,也有台資企業是委託追討倒帳欠債,處理關廠清算的個案也正在增加,「台商愛去的酒店、餐廳生意也清淡了。」官方統計少於真實情況的主因是,「許多企業都屬於三來一補企業,經營不完善,缺乏工商登記,一旦落跑,官方也無從得知。」
台資企業今年年關過不過得了,尚未得知,可大陸民工的年關,已非常不好過。
除了東南沿海部分企業關廠,導致大量民工失去工作之外,所有外資和大陸企業從去年10月起早就採取裁員的基本動作。精簡人力仍是現在進行式。
變相裁員花樣多
總結對台資企業和大陸珠三角的勞工權益組織訪談,台資企業採取裁員動作,為了迴避經濟補償金(資遣費,年資滿一年要給一個月經濟補償金),可以歸納為七種方式,一是勞動合同約滿不再續約,二是合同試用期期滿,以不適任為理由,優先解聘,三是進行很久未做的體能檢查,篩檢出B型肝炎等症狀,以歧視性作法,挑剔工人健康,把工人合法開除。
四是控制加班時數,讓工人只能領取基本工資,在工資低於期盼值的情況下,工人被迫自行離職,尋找新工作。最明顯的案例就是深圳富士康,富士康龍華廠透過控制加班時數,員工過去加上加班費,可以領取人民幣兩三千元,如今都降到最低工資,根據富士康龍華廠一位大陸員工表示,控制加班時數,不見得等於不加班,部分部門在台幹強勢領導下,員工為求不失業,只能免費加班,以求保住工作。
外資企業在中國長期的工資結構是:總工資=最低工資+高加班費+津貼,導致大陸員工自動自發加班,甚至深愛加班,才能賺取理想的薪資。如今,領不到加班費,工人薪資大幅縮水,只剩下最低工資,甚至,在2008年實施勞動合同法之後,許多工廠都變相要扣除食宿費用,以降低勞動成本,在此時,甚至有大陸民工除了領取最低工資,還得被扣除食宿費用。
在東莞南城區訪談期間,遇到一位從日本電動馬達大廠甫轉行腳底按摩工作的貴州女工。她今年春節不回家鄉,今年因為剛剛換工作,薪資不穩定,不敢亂花錢,去年則是因為大風雪。她說,在東莞的這家日本馬達工廠原本有一萬名員工,陸續裁撤到只有數千人,每天生產的電動馬達都堆在倉庫,也沒有訂單,過去,她可以領到人民幣1700、1800的月薪(東莞最低工資800+每天加班兩小時+周日加班八小時),現在只能領到一千多元(東莞最低工資800+其他津貼),生活得要繳納房租280元,再扣除吃飯錢,根本存不了錢,只好轉行做沐足。
五是強迫員工放假,僅給打八折或七折的最低工資。大陸勞動法沒有無薪休假,但同意企業若讓員工無工作、休假,第二個月起仍需支付八成薪資。基本上,企業若僅給員工八成或七成的最低工資,也不再免費提供員工食宿,這點工資勉強可支付日常開銷,大陸員工會急著去外面找工作。
實際上,更多企業是違法強迫大陸員工無薪休假。一位深圳龍東台資華德電子上班的大陸員工,他剛專科畢業從湖南老家出來打工,到去年底很想家,企業當時鼓勵員工請假,這是前所未有的優惠,因為過去企業在年節前夕往往要加班趕工,不准請假,他高興地請了15天假期回老家,等到12月中旬返回工廠,人事主管卻告知他:「我是准你三個月假期。」他當場傻眼,但是,也不敢多爭論,借住在深圳開計程車的爸爸租屋中,他只能繼續放假,連基本工資都領不到。問他,三個月之後,真能繼續上班嗎?單純又天真的他,沒有多想,只覺得畢竟公司還在,萬一到時候可以上班了,恐怕對公司也不好意思,所以,他也沒有認真找其他工作。
實際上,東莞台商協會代表坦承,目前地方政府實施勞動合同法已出現鬆動的現象,比如,給大陸員工人民幣1000元,讓員工休假三個月等,地方政府和大陸員工都願意接受往下降的勞動條件,不敢多爭議,因為知道經濟情勢正在惡化當中。
六是將技術工轉為普工。採訪到一位台資CPU風扇廠的大陸員工,他在該工廠有12年的年資,負責倉儲管理,是有一定工作熟練度的技術工種,去年起,老闆卻要求把工廠內的七位技術工轉為普工,要求他們去填補裁員之內的普工職務。這位大陸員工很憤怒,一方面,雖然老闆短期內還是給技術工薪資,降職之後,長期卻可能直接降薪,另一方面,他們已擁有技術工種的資歷,不願意工作生涯被迫中斷。
最後一種變相的裁員手法是企業鼓勵員工結清年資。一家位於廣東江門的台資LED大廠,訂單衰退五成,將員工從兩萬人精簡一半,在春節前,許多員工在人事部門外排隊結清年資,打算春節返回家鄉之後。結清什麼年資?深圳寶安區一位勞工組織工作者解釋說,台資企業通常會先扣住民工半個月或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說,民工上工之後,第一個月領不到工資,要等到第二個月才能領到工資,過去有民工荒,大陸民工在春節前很難請假提早回家鄉,民工想主動離職,往往要被迫放棄被扣的工資,今年企業鼓勵員工提早放假,還推出「結清年資」,成為一種變形扭曲的優惠,鼓勵許多員工提早請假返鄉。
這位勞工組織負責人說,去年珠三角春節出現大風雪,大陸民工都回不了家鄉,今年剛好工廠鼓勵大陸民工結清年資,不少大陸民工累積兩年存款,都開心辭工返回家鄉,還沒想到工作情勢嚴峻的問題,口袋也還有一些錢,都在春節前大包小包買禮物,準備帶回家鄉給家人。不過,春節之後,民工返程,萬一找不到工作,再加上儲蓄用盡,可能是另一波值得關注的危機。
民工返鄉、尋工潮
民工就業情勢的嚴峻,已讓大陸政府上緊發條。中共農業部去年底派駐調查隊,進駐十大勞動力輸出大省,估算結果是,這一輪的農民工已提早在2008年10月回流,總計到2008年12月底前提前返鄉民工,就佔了外出民工的10%,外出民工有1.37億人,10%相當於1400萬人,可見就業情勢之險峻。另外,根據大陸國家統計局統計,春運期間,約有四分之一外來民工回鄉,其中約有20%也就是650萬人是因為所在工廠受到金融危機衝擊停產、半停產而回家,這些回鄉的民工,高達80%將回加工出口區找工作。
根據中共國家統計局發布2008年第四季的GDP統計分析,東南沿海加工企業的裁員與關廠潮,其實已吹入內陸,大陸內陸省份的GDP在第四季也有明顯的衰退,衍生出嚴重的就業和失業問題。中共人保部已發佈通知,指出春節之後的第一季和第二季會是就業情勢最嚴峻的時刻。
根據大陸「財經」雜誌1月19日發布進行的一份社會調查。財經雜誌是在2008年10月,派出多路記者,到長三角和珠三角的民工流入地,以及河南、河北、重慶、四川等農民工流出地調研採訪,期望拼湊出更接近全面完整的全球經濟危機下農民工生存狀態全貌,再加上《財經》記者訪問了中央相關職能部門及研究機構。結合基層的調研,他們初步形成如下判斷:
「其一,提前返鄉的農民工逾1000萬人。失業的農民工更遠超此數。2009年上半年,若不采取有效措施,數字可能繼續攀升。
其二,農民工大量失業,直接影響農民增收。目前,中國農民務工收入佔農民人均純收入的比重接近40%,也是農民收入增加的主渠道。如果
農民工大批失業持續半年以上,將嚴重危及農民收入增長,從而抑制農村消費。
其三,失業農民工中,大多數人已屆中年。他們在家庭中是經濟支柱,不但承擔了上一代人的養老義務,還肩負著下一代人的教育責任,負擔最為沉重;而這一部分人,文化質素和勞動技能又較差,應著重對其采取有針對性的扶助措施。同時,新生代農民工亦佔有相當比例。這些新生代農民工大多是「放下書包進工廠」,並無農業生產經驗,既未能完全融入城市,又對鄉村生活產生疏離感。他們無論返鄉還是滯留城市,都需要引起高度關注。
其四,農民工大量返鄉,會增加農村土地糾紛和衝突。由於農村土地流轉多屬於私下交易,缺乏成型的契約和合同,農民工返鄉必將加劇農村固有的人地矛盾。
其五,農民工失業,將考驗中國城鄉公共服務體系。由於城鄉公共就業服務體系不健全,農民工「二次就業」成本大增,各級政府在對農民工就業技能培訓、權益維護、創業扶持等方面尚未做好準備。
最後,大量農民工失業和返鄉,凸顯了中國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的失衡。如果二者協調發展,即使農民工失業,也不會造成如此大量的人口流動;而農民工這一龐大人群的消費需求,也乘勢將轉化為工業化的推動力。眼下,由於大中型城市的公共服務和城市建設並未真正將農民工納入考慮,導致承載能力有限,因此戶籍制度遲遲未敢對農民工開放,相應的福利制度形同虛設。農民工一旦失業,多數人只能選擇返鄉。」
最壞的景氣還沒有到來,民工命運的寒冬,只是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