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誼/專訪】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過後第廿三天,簡吉的妻子在台南狹小房子裡,獨力把一個男嬰生了下來;他是簡吉的第五個孩子,簡明仁。在他呱呱墜地那一刻,母親因為力氣用盡而昏睡過去;他並不知道,再過四年,他遭通緝的父親,就將在台北馬場町被槍決。
如今,六十二歲的簡明仁是知名企業大眾集團董事長,也是《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一書背後最重要的靈魂人物。這本書不僅紀錄了農民革命家簡吉的一生,更是一段簡明仁如何追尋父親的旅程。
追尋父親革命旅程 還原歷史真相
頭髮斑白的簡明仁回憶:「從小,父親在家中是個禁忌,母親絕口不提,鄰居也和我們保持距離,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內心一直籠罩著一層無形的陰影。」
懵懂中,他依稀知道父親是以「匪諜」之名被處決,因為政治犯家屬的身分,他大哥、二哥工作難找也無法出國。但後來他又發現,父親是抗日分子,「為什麼抗日英雄,會變成被人唾棄的匪諜?」這些疑問藏在他心中十幾年,直到大學畢業、赴美唸書後,才開始拼湊出革命家父親的形象。
八○年代後期,他找到日據時代的社會運動者如許月里,及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林書揚、陳明忠等人,在他們的回憶與資料中,一步步追尋消失的父親、他的理想,以及那段台灣農民運動的歷史。
簡吉的一生 貫穿台灣農民運動史
簡吉的一生貫穿了台灣反抗運動的歷史脈絡。他在日據時代組織農民反抗壓迫,捲起全台的農民運動,兩度入獄服刑共十一年。光復後,他以廣大農民群眾為基礎,受中共地下黨延攬,潛入地下活動,二二八事件時組成「自治聯軍」,與謝雪紅為首的「民主聯軍」是兩大武裝隊伍。二二八之後又轉入山地原住民之間建立武裝基地,一九五○年遭逮捕,隔年槍決,結束四十八歲的壯烈生命。
從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年十二月的一年間,簡吉在獄中以日文寫成的日記,歷經從日據時代到白色恐怖的層層搜索,竟奇蹟似地保存下來,成了他留下的文字紀錄。二○○五年,簡明仁將《簡吉獄中日記》翻譯出版,更為父親當年的情懷所感動。《簡吉獄中日記》出版前,作家楊渡曾受邀寫一篇「簡明仁追尋左派父親」的故事。後來,隨著國家檔案局關於簡吉的資料一一解密,在簡明仁帶領下,越來越多採訪與資料收集吸引他一頭栽入《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傳記的書寫。
「帶著小提琴的革命家」楊渡作傳
楊渡不僅為簡吉作傳,也藉由簡吉,將台灣日據時期以降的左翼運動與農民運動串連起來,編織出初步脈絡。楊渡描繪天性愛好音樂的簡吉是「帶著小提琴的革命家」,因不忍農民受苦,在日據時代毅然放棄安穩的教師職位,騎著腳踏車到各農村演講、組織「農民組合」。「一九二○、三○年代,全球的左翼運動風起雲湧,台灣的農民運動也在左傾思潮中找到理論背景,簡吉因此加入台共。」
然而,正因他的共產黨身分,在國民黨戒嚴時期,簡吉是個禁忌的名字;民進黨執政後,也在反中的意識形態下,對他刻意忽略。
對於母親陳何,簡明仁則感念地說:「她是個傳統、堅毅的女性,我相信她對父親有很大的感情,多年來沒有一句怨言,就是承擔而已。」
簡明仁說:「多年來,我有過許多不平,但我要去追索誰的責任?槍決的人?他的長官?還是長官的長官?我想,這其實是歷史的錯誤,因此我希望還原真相,希望將來的台灣,不再有迫害,不再有不公不義,在位者能夠仔細聆聽人民、尤其是弱勢者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