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左翼作家娜歐蜜.克萊恩出版於二○○七年的《震撼主義》,其中文繁體字版的發表會,正好碰上莫拉克颱風來襲,而書中論及卡崔娜颱風、南亞海嘯等災難救援與災區重建的部分,也順理成章被評論者援引為政府無能、救災不力的殷鑑不遠。但因該書重砲攻擊的對象,乃是以美國為首的政商財團制國家與新自由主義,而其所主力凸顯的乃是「災難資本主義」如何勇猛精進,在世界各地災難現場鯨吞蠶食,此種以利益為主導的強勢掠奪、主動出擊,確實較難對話於台灣當前救災遲緩、被動無能的主要困局。
但《震撼主義》中文版上市的時間點,正好碰上台灣五十年來最慘重的水患,倒也提供了一個有關災難「文化翻譯」的思考角度。在克萊恩的書中,英文shock脫離了其在災難論述中的傳統界定方式,不再像以往總是被放置在受災者的位置(強調大自然的無情、生離死別的無常,以凸顯倖存者的飽受驚嚇與身心受創),而更多是放在發災難財者的位置(以巨大災難,累積巨大財富,強勢推動有如電擊效應的經濟震撼療法)。克萊恩這種「主客易位」、「主動被動翻轉」的閱讀策略,讓原本單純的英文字shock如虎添翼,頓時成為貼身批判新自由主義與政商財團制國家的強悍詞語。而在英文shock的中文翻譯部分,該書譯者採用了「震撼」一詞,而非傳統慣用的「驚嚇」,亦十分有助於將討論焦點從「驚嚇」所預設的被動受害,移轉到「震撼」所凸顯的主動掠奪。
但若放回台灣當前莫拉克颱風的災難現場,shock作為「災難資本主義」的「震撼」部分尚未浮出檯面,但shock做為天災人禍的「驚嚇」部分卻早已無所不在。只是有別於過去所有的災難報導,八八水災的「驚嚇」似乎增加了一種「主客易位」、「主動被動翻轉」的怪誕現象。昔日災難報導的「驚嚇」,除了瞬間家毀人亡、慘不忍睹外,更多是聚焦於受災者或救難人員所可能出現的「創傷壓力症候群」。在精神分析的討論中,人的知覺|意識層被生動比擬為一種「活質囊泡」,為了存活,必須包覆一道「防護屏」,保護囊泡避開超過其系統內部能量所能承受的強大外部刺激。故這道「防護屏」,只能允許一定比例可容忍的刺激量通過,而「創傷」即是指此道防護屏遭受到過大面積的穿透破壞。換言之,「驚嚇防衛」(shock defense)乃指自我保護精神裝置的「防護屏」啟動,而所謂的「創傷」便是「防護屏」被過量刺激的匯流穿刺破壞,而出現各種急性壓力與情緒障礙的症狀。
但反諷的是,這次八八水災最明顯的「驚嚇防衛」與「創傷徵候」,還沒來得及出現在災民與救難人員身上,反倒先出現在被強力抨擊救災不力的政府官員身上。在勘災現場,有人感覺鈍化、出現類似「情感解離」的症狀(「主觀感覺麻木、疏離、沒有情緒反應」),有人不斷進行記憶重組,透過第二、第三現場重新建構第一現場的記憶(父親節的晚餐、理髮染髮的慣習),有人陷入「重複強制」的衝動,不斷透過中外記者會進行自我辯解。何謂精神分析的「重複強制」?正是企圖重新改寫原初場景中因毫無準備而突然陷入危險情境的徹底無助狀態。如果「重複強制」不是一種創傷的移除,而是一種創傷的徵候,那「重複強制」所展現出「遲來的控制」(以為可以藉此重新連結、弭除、卸載過量刺激),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凸顯災難當下的徹底無助狀態。
此種以「譬喻」方式進行的八八水災政治災難解讀,並非是要對目前已然成為全民公敵的馬政府團隊繼續落井下石,更非急於加入煽情緝兇式、拿刀砍人的獵殺行動,而是想要凸顯馬政府團隊在「過慢」啟動救難機制的同時,卻也「過快」啟動「驚嚇防衛」機制,混淆了勘災與受災的位置,甚至嚴重到讓人分不清「颱風」災後重建與「政黨」災後重建(公布懲處名單或內閣改組)的孰輕孰重、孰先孰後。誰的驚嚇,誰的創傷,主政者恐怕得好好反躬自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