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記者陳俍任/台北報導】
在高鐵前董事長殷琪請辭的前一天,她接受天下雜誌專訪,兩度提及「政府當年對運量灌水」,暗示原股東才被「勾上這條船」,並把高鐵今日窘境,歸咎為誤判政府可信度與台灣社會成熟度不足。
她以「當時太天真,不夠有智慧」,才去接這個BOT案,回頭看認為當年競爭對手劉泰英「向政府先要一千億是對的」;她同時透露,從二月以來,密訪交通部長毛治國談財務重組,到八月二十八日「被迫請辭」的內幕。
(本文為摘錄)
問:下台這個過程,你覺得受騙嗎?在整個過程中你是不是誤判了一些事情?
誤判運量及政府可信度
答:如果我們任何人覺得被騙(如果有任何人講過,包括我自己,不過我沒有跟媒體講過這句話),我想可能有兩件事:
第一是運量。現在的運量,只有當初投標時估出來的三分之一,現在跟我們高鐵關係比較深的一位先生,不講名字,他也曾參與這個計劃,他說確實當初政府灌水。為了讓投資者覺得很看好,所以灌了水,我們也不能說被騙,因為這事我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現在去提這個東西於事無補,只說當時我們太天真(naive)。
問:另外還誤判了什麼?
答:我們誤判了政府的一致性和可信度,這是我們不夠有智慧。當時比較有智慧的是幾位長輩像蔡(萬才)總裁啦,或是張(榮發)總裁,他們比較不認為政府是一個可信賴的對象。
我們也誤判另外一個東西,台灣社會的成熟度,沒有辦法去run一個民間的BOT。我們誤判,可能是我們自己本身社會經驗不夠。
我之前就說我們最大的風險是政府。
我們原始股東根據「獎參」條例來投資,被勾上了這條船,後來政府又說沒辦法來幫助,不然就是圖利。
我最大的感觸就是,你看我們換了三位總統,多少個行政院長,多少個部長,而我們今天還在這邊,當然明天以後我就不會做高鐵的董事長。
每次換一個人我們就要重新跟他做一次簡報,等他進入狀況又N百天。等他進入狀況,還要看他自己還在不在這位子上,以及他自己認為他還會在位多久,如果他看這個位子只有三個月,他就敷衍我,他也不想扛起這個政治責任。
問:以今天的狀況來看的話,我們可以說這是個成功的高鐵,失敗的BOT嗎?
答:我認為連說它「失敗」都不足。當初根本沒有社會成熟度的基礎來做這個工程。
今天我們台灣的社會都被洗腦,我們都認為官商絕對會勾結、官就是貪,商就是奸。這個其實已經是刻板印象了,你怎麼去對抗?任何一個人,不用負任何的責任,只要指控這個,就不可能有伙伴關係。
不能說它是一個失敗的BOT,或失敗的高鐵(笑)。至少我們問心無愧的是,我們把它蓋起來了。
四階段債務重組 走不下去
問:你為什麼決定要下來?跟政府到底有過哪些交涉?
答:二月份的確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那時候,我們董事會通過,跟部長提出兩個財務改革方案。
一個是政府將泛公股的特別股轉換成普通股,政府來做大股東。第二個,就是我們先把資產還給你,銀行的態度就會不一樣了,它給政府的利息會很低,期限也拉長,我們來付這個本息,就像台北捷運的模式。這麼做呢,我們一年就省掉兩百多億的利息支出。我不知道部長他那方面有什麼樣的顧慮,我們自認這非常有創意,我們認為也考慮到政治的問題。
我三月曾經跟部長講比較直的話。我說,希望政府不要有那種想法,因為對政治人物來講,最好就是高鐵公司我不聞不問,我就每天跟你開會,等到你破產或重組,我再來接收。我(政府)就變成英雄,全民鼓掌,你們(高鐵)這群王八蛋,掏空公司,怎麼怎麼樣,我來救你們,我跟部長說,請他們不要打這種算盤。後來毛部長找我和幾位董事,一起去世貿聯誼社。他表達說希望我們相信他,他希望高鐵繼續營運,他希望高鐵永遠是一家民間公司,因為好不容易做到今天,他不希望看到任何變化。
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答:三月十七日,我生日那一天,所以我記的很清楚,而且他們都沒有人跟我說生日快樂。(笑)
四月五日,毛部長提出四階段的債務重組方案,開始我們就開了很多、很多跨部會的「高鐵債務重組執行小組」會。開幾次會後,我的感覺就更深,我的感覺是我們就是在浪費時間,真的是在浪費時間。我覺得,我們已經走到連毛部長都受不了的狀況,我們都知道這個可能走不下去。
八月二十四日,他找我至交通部。他也不講出口,只給我看一個東西。
他對我說,你知道我過去一直請我們要對立法院有個交代,現在我們又被監察院糾正,他要我看的是糾正文的第四點,反正最後是要說,泛公股持股三七%,高於五大股東二八%和董事會席次不成比例。
政府不願高鐵在我手上活
問:意思是要動董事會嗎?
答:對,這很清楚嘛!基本上我也很清楚,對他們來講,我可能不是一個好處理的人。他跟我講這個、我當然聽得懂。我就跟部長說,其實我做完第一任,就是把高鐵興建完了,我就應該下來了,問題是沒有人接啊。
隔了兩、三天吧,他找了我們另一位董事轉述說,他不好意思當面跟我講,基本上,他有幾部曲,第一部希望我先下來,然後改派官股的董事長。我聽到也不是很訝異,因為他提到董事會結構的改變,這就是條件之一嘛!
二十八號我得到這個訊息之後,我又約了部長。他跟我說,不希望我們召開股東會,他希望我們民股支持公股出來,不過我跟他說,我一定要召開董事會來談這個議題,但我表明個人沒有想要留下來,尤其在這種情況。
部長說,現在政府只有對外宣示政府主導,銀行給高鐵融資才不會被指控為圖利,監察院才不會糾正政府。就是說,面對立法院、面對監察院、我們(政府)沒有辦法在民股還有主導權的時候、給予高鐵支持。我們都希望高鐵活著,但不能在你(民間)手上活著。
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對外講過任何一句話。所以今天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第一次對外講話,講了這次我也不會再講了。
問:為什麼要辭?
答:部長的意思很清楚,條件就是你(殷琪)要先走!
這幾天有兩位董事打電話給我,他們都在政府待過,說政府都是怎麼玩這個遊戲。但我從開始投標,就不覺得需要經歷這種東西,我不需要變成你game一部份,我也拒絕做你的game的一部份。
若非有必要變成你game的一部份,是因為我們有一個承諾,至少第一階段我的承諾已經完成了,而且我覺得蓋的不錯,營運我們也有一定的成績。高鐵公司跟所有的公司一樣,不可能完全沒有問題,哪一家公司今天敢站出來說我沒有問題、我頭落下來給你,不可能的事情嘛!
送扁家婚禮耳環 被當外國人
問:很多人好奇,你被認為非常支持民進黨政府,現在很多企業大老都被捲進扁案,為什麼你沒有?
答:Yes,我那個時候是支持陳水扁的,因為我覺得政黨輪替對台灣來說是一件好事。今天我沒出問題,是因為我沒有靠他這麼近。
第二,我這個人一向在這個拿捏的很準,我們公司一向是不給政治獻金的,我當然有支持過立法委員、支持過總統,但只會在那個特定的時間。
扁案沒有我,是因為我沒有與他的家人走得那麼近。到過總統府是有,他做總統的八年,去他家裡吃過一次飯,還有過年前後去過,可能就是這麼兩、三次。結婚送禮,我送一對十萬塊以下的耳環(appropriate gift,適當的禮物),結果我被說成是外國人,外國人有外國人的好處。
我當然知道那個時候有所謂行情,但我不願意啊!我又沒有求於他。
問:未來高鐵變成官股主導公司,政治力會不會容易進來呢?
答:不願意評論,因為我評論就會變成我的一個態度。在某些角度,我覺得,當然是比較容易,不過台灣有沒有一個社會條件,讓大家看的很清楚,或是我們寧可把事情單純化,用幾個大家都看的懂的標題,把事情解決掉,我覺得現在台灣的社會是屬於後者,因為面對真相,就太文章了。
國政團站出來 沒有後悔
問:接下來你會做什麼事?
答:我會擔任轉換後的欣陸控股公司董事長,一年內還必須擔任大陸工程的董事長,不過建設的董事長我不做,大陸工程董事長在第二屆,我也不能做了,讓它回歸到專業經理人。
問:如果重新來過,你會怎麼做?
答:重新來過,如果是今天的話,我就不會去做了。但如果是十二年以前,同樣的狀況,沒有一個水晶球看到這個未來的話,我會做同樣的事。
我必須講,對於劉泰英董事長,無論怎麼樣我還是很尊敬他。他當初開口就問政府要一千億,這是actually right。我覺得劉董事長當時六十幾歲,對政治這些事務又很熟悉,他知道怎麼玩這個遊戲。所以,事實上他是對的。
問:在政治方面,會不會覺得當初不要那麼站出來,會比較好?
答:我沒有後悔。當初國政顧問團會站出來,其實我有一部份是被推出來的。當時有一股力量,我也不知道我的照片會登在報紙上,也沒經過我同意。其實我也不是很care,我當時有反映了一下,但人家登都登了,你又能怎樣?我覺得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就是一個經驗的學習嘛!
我祖父加入同盟會,他曾告訴我父親,我們姓殷的不准碰政治。我現在比較能體會他為何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