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韋臻
64歲的街友追影是這麼說的:「我們拍照不是去比賽,是找一些比較沒有人注意的社會角落,而且正統的攝影也比較不會去看見的鏡頭,我們盡量爭取的是,二流的鏡頭。」參與了兩屆的紀錄人生攝影班,與其他街友夥伴們上課、拍照、繳交作業、參加攝影作品發表會「遊民UP!社區UP!街頭巷尾攝影展」,追影與記者泰然自若地坐在蔣渭水公園地板上如此談論攝影、解釋他自己展出的作品,引介記者認識其他當地住民交談。他說:「照相都是一瞬間的事,時間要非常配合,如果忽略一下就走了。」
追影的目光
一見到記者要坐在蔣渭水公園遊樂場地上,追影便要求記者自然就好,「我這個人喜歡直接、不做作,不用尊重,但是自在比較好。」一場面對面的交談開始。一旁有一名做伸展操的中年男子,時不時以困惑又奇怪的眼神投向我們,追影面前的小孩玩著遊樂設施嘰嘰笑,在公園更遠那頭懸掛的大張攝影圖片,便是追影與他街友朋友們的攝影作品,在社區公園內展出。這些沒有鑲框的攝影作品,隨著買菜的婦人、唱卡拉ok的住民、跳土風舞的中老年人、上課下課的學生,以及每天都來公園串門子的幾十年老住戶,真正成為社區生活的一部份。
出生於淡水的追影,落腳大稻埕已經是第二次了,他笑稱他所待過的地方數也數不清,早年從保全、印刷排版工人到台南拆船、抽砂場都待過,提起自己的信念與生活,他說:「我從小就崇尚大自然與人形,我不稱呼人類,叫他們人形,不分男女。我從小就關懷大自然與人形。因為我是基督教家庭,在五十幾歲時開始靈修,後來,我為什麼會接觸這些街友是因為室外靈修。因為我很好奇他們為什麼蚊子在咬不會有感覺,反過來說,他們身體比我們強,不怕細菌的侵襲,所以我就覺得要接近大自然,就從室內靈修換到室外靈修。」
自稱一直以來都對科技排斥的追影,在參與兩屆的紀錄人生攝影班過程中,拍攝了數不清的照片。他說,選擇鏡頭按下快門,對他來說取決於「需要」。「以前拿相機並不會去感覺它,沒有設定的頭腦去想拍照這件事,就跟一般正常人一樣...老實講我們攝影很外行,真的要跟攝影的人比是比不上的,所以都是以自己的心情,當時情況與自己的感情互相揉合,主要是感覺有需要。」
例如追影以一名老先生為拍攝對象的作品,對他的攝影生涯而言實屬特殊。他敘述:「我看見他早上在想事情,想到都『神去了』(台語:出神),甚至我拿起相機拍他,他都沒有感覺。如果當時我先跟他說要拍他,他的臉部、思想、表情都會不一樣,會假假的。」對當下的追影而言,就如同他對一切都要求自然的信念,攝影成為一種捕捉真實的媒材,而與此同時,「拍完照一定要給人家看,人家如果不想要就要刪掉」,則是他作為一名攝影者的道德。
靠近,而且更靠近
連著兩屆的紀錄人生攝影班,是由報導攝影家謝三泰擔任指導老師,提起最初自願接下這項工作時,謝三泰說:「我其實過於低估他們,想說他們是為了便當來上課。但後來就慢慢發現,除了便當,他們更期待我可以找些好的照片或者報導攝影的電影讓他們觀賞,讓他們開始對人生做些記錄。」
自稱上課時很嚴肅不聊天的謝三泰,教導街友朋友們的是報導攝影的概念,傳遞出關於攝影的訊息是一種「歷史留存」,更使用戰地記者唐‧麥庫林(Don Mccullin)的名言:「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是因為你離戰火不夠近」,改寫為:「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是因為你不夠靠近對象」,讓原先與社區居民欠缺互動的街友們,慢慢透過拍照的動作,學習「觀察、互動與溝通」。他說:「他們雖然是社會邊緣人,很多人將他們與治安問題和環境衛生畫上等號,視他們為社區未爆彈,但他們過去也有許多豐功偉業,有當老師的、單車環島比賽金牌得主。在我觀察底下,他們失去原有的信心,因此我想用攝影幫助他們,讓他們透過相機去觀察人,使本來不太用兩眼正視對方的街友們,慢慢學會用相機去看事物看人物。」
而與第一屆紀錄人生攝影班成果展不同,這次的「遊民UP!社區UP!街頭巷尾攝影展」首站選擇的蔣渭水公園,正是許多遊民出入聚集之地,透過一種善意與目光凝視的展寫,主辦單位救世軍希望不僅藉此讓遊民展示自身,更希望讓社區居民與遊民距離更貼近,這是一種善意與共融的推進。回到遊民朋友身上,像是追影在與記者和住民一同聊天的過程,便表示透過拍照,許多街友與住民從原本純粹打照面關係,進而轉向一起談話的信任互動。其中一名在當地居住了五十年以上的林大哥,表示自己每天都來公園「像是在走廚房」,張開一口銀牙笑著誇讚這次照片展的作品「特別用心」,並且說「大家開心就好!朋友一個一個好!」
「遊民UP!社區UP!街頭巷尾攝影展」展出的作品並非曠世鉅作,然而卻是一場主客體易位的攝影展,以往被攝影家作為鏡頭捕捉對象的遊民朋友,反過來使用相機拍攝環繞於其生活週遭的人事物。在這整個互動過程當中,相機從來就不是種權力象徵,亦非凝視的高位;這是近來在台灣社會被逐漸排除於可見生活之外的街友們,透過鏡頭作為媒介,吐露出屬於他們視線的觀看與渴望接近、再接近的需求。如果下回走過他們身旁,請微笑問好,也許如同追影的經驗,或許他們會感到「很遺憾自己沒帶相機,錯過拍下她的好機會。」就像街友之於我們,我們也同樣是他們的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