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11-01 * 旺報 * 【錢穎(哈佛大學東亞語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新的電影需要新的空間」,獨立電影導演和批評家崔子恩如是說。這個中國酷兒運動和酷兒電影的引領者正坐在「現象工作室」樓頂寬闊的露台上。地下室裡,是一個能容納百人的電影院,軟軟的椅子和地毯上坐滿了人,偶爾不坐人的地方臥著一隻酷愛電影的大白貓。這就是位於北京宋莊的第四屆北京獨立電影展。
如果說「第五代」和「第六代」是在電影學院的苗圃裡,在兩代人的歷史經歷與大師傳承的互動下長成的奇葩,那現在的中國電影更多了在路邊、牆角、山野勁長的片片野草。與2000年左右的「賈樟柯」時代相比,中國電影更趨向多元化,一方面有更多跨國合作、明星璀璨的商業大片爭搶院線市場,一方面小成本、體制外的獨立電影也建立起他們藝術沙龍式的觀眾群。在從業者方面,「第六代」導演大部分是電影學院的畢業生。DV普及以後,更多非科班出身的製作者──作家、美術院校的學生、音樂家等等──拿起了攝相機。
要考察中國電影的走向,已經不能局限於對個體作者的研究,而必須關注電影的生態,以及新電影人對自己的身分、傳承的理解和創造。宋莊便是中國電影生態的一個重要的實例。
宋莊鎮位於河北省和北京市的交界。省市交界地區一般管理鬆懈,屬於「三不管」地帶,所以在九○年代中期漸漸成為「盲流」在北京的藝術青年的棲身之所。1994年,藝評人栗憲庭和畫家方力鈞率先在這裡安家。 1995年圓明園畫家村被取締後,離北京市區更遠的宋莊成為一個較保險的選擇,很多從圓明園遷出的藝術家搬到這裡。經過十五年光陰,宋莊已形成藝術家與農民雜居的村落群。一部分農家院落被改造成藝術家的工作室和住所,一部分農田上建起了畫廊和美術館。
宋莊成獨立電影重鎮
宋莊成為中國獨立電影重鎮始於2006年。當時致力獨立電影推廣的「現象工作室」進駐宋莊,「栗憲庭電影基金」也在宋莊成立,兩家聯手,開始了宋莊電影圈的建設。現象工作室早在2001年底在北京成立,舉辦過很多展映活動,建有活躍的網上社區。而栗憲庭作為先鋒藝術最有力的藝評者,在藝術圈中也有很強的號召力。現在宋莊每年舉行兩個重要的獨立電影節:春天的「中國紀錄片交流周」,和夏秋之交的「北京獨立電影展」, 同時也做獨立電影的小規模發行,和為導演提供資金幫助,今年夏天又開辦了「栗憲庭電影學校」。從培養人才、資助影片製作,到展映、發行,按藝術總監朱日坤的說法,宋莊在打造自給自足的電影小農經濟。
因現代化和全球化發家的電影,彷彿和「小農經濟」是完全對立的兩個概念。宋莊用「電影小農經濟」來界定自己的身分和發展模式,表現出遊離於主流電影之外,尋找獨立空間的志向。宋莊作為在城市邊緣的農村,它的「邊界」位置對於獨立電影的生存十分有利。所謂「獨立」電影,是指它們沒有經過電影局審查,無法在主流媒體和電影院線放映,只能在海外的影展和國內小規模的影展中出現。這樣的電影在北京市區很難找到保險的放映場地,常常被迫遷徙。比如,由酷兒電影導演和批評家崔子恩擔任主要策畫者的北京酷兒影展,從2001年創始至今,一直無處棲身,最慘的一次是2004年企圖借用北京大學的百年大講堂,開幕式前10分鐘所有入席觀眾被趕出門去。
現象工作室進駐宋莊後,建了自己的小電影院,在場地上有了自主性,今年五月在這裡成功舉辦了酷兒電影節,未受任何干擾。除了「邊界」位置外,宋莊「幅員遼闊」,3000多名藝術家散布在這些村落,既能共享資源、擁有「物以類聚」、「殊途同歸」的快樂,又因為有足夠空間分散居住,可以「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保持自己精神王國的相對獨立性。從城市中心遷移到自給自足的農村,不附庸於主流社會的經濟政治關係,是一種「自我放逐」。此舉有得有失,放棄的是直接的社會影響力,得到的是如崔子恩所說,一個相對穩定的新電影新空間。
在主流視線之外悠然獨立
今年的北京獨立電影展(BiFF)於9月1日至7日在宋莊美術館和現象工作室的小電影院進行,8天共放映80餘部影片,其中除馬來西亞電影展映單元的12部長片和7部短片,小川紳介回顧展映單元的3部紀錄長片,和一部HBO的紀錄片《劫後天府淚縱橫》以外,其餘均為2008和2009年在中國大陸出品的獨立影片,包括劇情、紀錄、實驗和動畫單元。
影展中比較令人矚目的紀錄片是徐童導演的《算命》(2009年)。徐童2008年完成第一部紀錄片《麥收》(98分鐘),紀錄北京郊區的幾個以賣身為生的年輕姑娘們的生活。這次影展中,大部分仍用直接電影的手法對拍攝對象作跟蹤觀察。究其原因,一是紀錄片作者普遍焦慮中國社會的遽變,記錄變化的願望超過了藝術創作的慾望。其二是一部分作者對電影的表現力有過高的想像,認為只要拍到了鏡頭,就能呈現現實,忽視了對電影語言的推敲。三是紀錄片評論可能出於捍衛紀錄片「真實性」的考慮,不鼓勵形式上的講究,因為形式往往凸顯出作品的人為性,而降低了紀錄片「應有的」直接感和真實感。這種對紀錄片的捍衛有其合理性,但也放棄了深層拷問影像的機會。最後,從影展看到,紀錄片作者對社會現象的提煉能力還需加強。一些作品停留在好奇心和人文關懷的層面,還不能和素材做有力度和深度的碰撞,於是對形式結構等也要求不高。
《南方周末》的記者這樣告誡栗憲庭電影學校的學生:「做獨立電影是不會得到任何媒體關注的,警告你們,這裡面可沒有名利。」來自四川的導演應亮這樣描寫影展的氣氛:「除了放映,夜夜啤酒高歌,沒辦任何論壇、研討,更不會有時髦的投資會等等。BiFF沒有緊鎖的眉頭和攥緊的拳頭,只有朦朧的醉眼和家庭式的歡鬧。」在宋莊,電影在主流視線之外悠然歡愉,如夏草般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