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天堂──開羅街頭大小事

2011/02/11

圖文■施盈竹

埃及金字塔有一則寓言故事,人死後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會有一位天使攔路問兩個問題,其一:「你對自己的生命感到愉悅嗎?」其二:「你的存在是否讓別人感到愉悅?」如果兩項你都點頭稱「是」,祂就給你天堂之鑰,讓你進入天堂。

「死人之城」的市集

我感覺這股精神早已在埃及人生活中體現。在施政乏善的埃及社會,儘管貧困以及隨之衍生的問題層出不窮,人民選擇以樂觀取代消極,處處逢生機。

在開羅市郊南方的公墓區,俗稱「死人之城」,住著偌大被政府摒棄的貧窮市民,墓地成了他們安全的避風港,如此艱難處境,竟也發展成當地特色──「星期五市集」(Souk Al Goma'a)。Souk埃及語為市集,Al Goma'a為開羅某區地名。這個市集位於北公墓之間,即「死人之城」(the city of dead)。開羅有60%住民來自埃及鄉村區域,到大都市找工作卻沒有住所,只好紛紛落腳死人之城。

一個週五早晨,趁著人潮交通尚未堵塞,在友人P的陪同下,沿著公墓邊緣一路走向攤販聚集地。此處沒有觀光市集煩囂的喧擾聲,盡是小販手舞足蹈的唱誦聲,聲聲入耳。朋友W說:連一般市民也會來此挖寶。便宜是星期五市集最大的特色,地攤上琳瑯滿目的生活用品,堪稱一絕,從洗衣機、車門、床單、電熨斗、門把、鎖匙……應有盡有,然而這都是富人家不要的廢棄物,經過商販一一整理和維修後,垃圾也能變黃金。

搭巴士離開死人之城前,我也補給到一件埃及鎊7.5元的冬衣和一條要價30鎊的毛毯(埃鎊兌換台幣為1比6),一種單純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彷彿如冬日的陽光溫暖了心房。

友人P說:2010年8月初,他第一次到死人之城時,碰上公墓外圍高架橋下瓦斯氣爆事件,當時造成數十人死亡,政府視若無睹,甚至被指稱為陰謀。只見一台台挖土機,正蓄勢待發收拾殘局。目前此處已被規劃為住宅區,待價而沽。橋墩、圍牆和破敗的工寮仍留著焦黑的印痕,市集也跟著遷移。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逐漸對於埃及人理直氣壯、句句不離錢的神態,有些理解。這是一場生存遊戲,強悍是最重要的工具,同時,不忘消遣樂活。

在艾雪哈全方位發展中心兩個月的日子,便見識到一群強悍的女性,她們分別是從事外展服務的社工人員、汲汲於行政會議的辦公室主任、從事非法性工作的婦女以及清潔女工。她們之中最大的共通點:身為人母。一頭照料家計,另一頭忙著賺錢,跳脫傳統女性在家帶孩子的刻板印象,但肩膀的擔子更沉了。

Karama,埃及語為尊嚴。一個名為KARAMA的組織,致力協助阿拉伯女性活出尊嚴,脫離暴力、不公平的環境,並設立獎項予以肯定。今年埃及共有3位女性獲獎,其中一位便是辦公室主任A女士。

早已得知A女士的艱辛歷程,來自上埃及的她,過去10年每天搭車往返開羅打零工,曾送過牛奶、洗碗盤、記者、社工員等眾多工作。第一任丈夫在她懷孕初期,棄她而去。第二任丈夫對她施暴,帶著兩個男孩,咬牙走過人生低潮。現在的她成為獨當一面的女性,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散發自信風采。

親身到A女士家作客多趟後,飽嚐家庭料理的用心,我也成為孩子們的玩伴。祇是,難以想像,每日凌晨3點才能入睡的生活,換作是我,能支撐多久?A女士回到家晚間10點鐘,首先要作飯,催促孩子到市場買菜。狹隘的廚房,鍋碗瓢盆快跌出洗碗槽,只能以雜亂無章來想像了。其間,工作、友人電話鈴聲隆隆響,震得我想鑽洞躲起來。最後,在夾雜著孩子們講述學校生活趣事聲中,裹著沉重的眼皮爬上床。

有哭有笑也有悲傷

「感謝阿拉,我有個溫暖的家。」睡前那一刻,A女士轉頭對我說這段話。的確,想起艾雪哈組織的性工作者面臨更難堪的窘境。出席A女士頒獎典禮的周三夜晚,數位性工作者一同前往現場。授獎前夕,主辦單位播放了一則妓女的故事,自少女時期被強暴,父母無力教養,被丈夫出賣成為娼妓,落入滾滾紅塵,愛上酒店男子,兩人相愛結婚生子,卻又被拋棄了。影片最後一幕,她倚靠著牆壁,無語問蒼天,影片隨著那面牆壁倒塌旋即結束。

我抹了抹臉頰的淚珠,忍不住望向那群性工作者,有人低頭掩面哭泣,大多人選擇默默承受。他們的孩子在一旁吵著回家。回到家後問題還是無法解決。

小娟是未成年媽媽,現年16歲,帶著兩個女兒,早期在街頭遊蕩,碰到願意收留她的男人,就跟他回家。前些年結婚生子,但她並不愛他。過去的她為了飽餐一頓,跟著陌生人回家,這些人中還有人是警察,避免被緝捕的情況下,她妥協了。

小嬋是癌症媽媽,離婚,養育智能些微障礙的小男孩,有位基督教男友,礙於宗教因素遭男友家人拒絕,曾是性工作者,做過清潔工,男友嗤之以鼻而作罷,轉職為公司訪問員,卻被迫與公司客戶人員交際應酬,才能領薪。

她們都是艾雪哈組織協助的對象,每週一上美髮、語言課,週二上戲劇、語言課,週三上烹飪課,週四上教育、戲劇課程,準時出席、上完課便能領取50埃鎊。有些媽媽帶著孩子來上課,因此每天會出現幾位孩子,有時則多達10來位。起初,陪伴這些孩子需要耐心。現在,要有勇氣和智慧。

這群5到10歲左右的孩子,多半被閒置在家,或成為街童到處閒逛,帶著一身濃厚的街頭習性。不打罵能夠教育孩子嗎?一位工作同仁問我。在孤立無翻譯的狀況下,我曾對一個小男孩,用英語大聲斥責。後來,選擇沉默以對,似乎有些奏效。孩子們愛玩、愛被重視、愛被肯定,忽視他們簡直令孩子寂寞難耐。我也從初始的激昂情緒,轉換為冷靜沉著的心境,來落實最基層的陪伴與關懷。

朋友C來信:孩子是生來被愛的,珍惜與孩子相處的美好時光(Have a great time with children who were born to be loved)。讓我想起一首歌:《快樂天堂》。

大象長長的鼻子正昂揚 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

孔雀旋轉著碧麗輝煌 沒有人能夠永遠沮喪

河馬張開口吞掉了水草 煩惱都裝進了大肚量

老鷹帶領著我們飛翔 更高更遠更需要夢想

 告訴你一個神祕的地方 

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

跟人間一樣的忙碌擾攘 

有哭有笑當然也會有悲傷

我們擁有同樣的陽光

 

作為穆斯林女性

在哈喀納(EL-Haggana)貧民窟工作,根據《金字塔英文周報》的報導,貧民窟有許多非法住居的少男、少女,他們很早就失學,到各地打零工。美國開羅大學的「移民與難民研究中心」花費6個月進行國內童工調查,提出以下發現:國內近2百萬兒童已在工作,成為街頭小販、農民、建築工人或是修車工。法律不僅未能保障童工,更沒有合法的社會福利、保護程序。女性童工遭受更多歧視待遇。童工的父母本身面臨失業、營養不良、文盲,被社會福利體制摒除在外。

童工議題雖已被政府、非政府組織所關注,卻未能有具體作為。最終的解決辦法乃是依賴社會正義和民主程序,根除貧窮問題才是上上策。

報導指出埃及國內對童工有廣大需求,童工聽話、好使喚,孩子們也樂於待在夢幻般的雇主家,有些雇主甚至教授他們禮儀和個人教養,總結是樁美事。我在朋友A家的經驗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童工隨時被使喚,為雇主跑腿,偶爾拿到小費,沾沾自喜。事實上,童工們家庭生活、教育和嬉戲的權利徹底被剝奪。在艾雪哈中心遇見的孩子,她們還是幸福的小天使,在他們投入工作前,更要學習讀書、寫字,縱使社會放棄他們,我們不能放棄他們。只是這群孩子的母親已被忽視,更成為宗教、社會的邊緣人。

艾雪哈的性工作者,是一群嚴重牴觸伊斯蘭律法的女性,然而,我卻無從得知,生為一個穆斯林女性,面對多少生命不可承受的輕視。現存的認知,來自西方對穆斯林女性的刻板印象,諸如,視遮掩面紗為剝奪女性的權力、一味服從男性權威。

在埃及,我發現男性的陪伴令女性備受安全感,因為常有「無頭蒼蠅」在女性身旁環繞,不僅外國人需要防範,本國人更加小心翼翼。在埃及很多男人失業無所事事,便在街上、車站或咖啡店閒晃,就像無頭蒼蠅一樣,盲目亂飛。女性觀光客便成了他們的目標,因為伊斯蘭教義清楚規定,不能隨便與陌生女生對談、接觸,而外國人並非穆斯林,他們便認為外國人舉止放蕩,想盡辦法吃豆腐。

遮掩面紗除了是古蘭經中的條例外,另一個功能即是抵禦不良份子的肖想,也有防曬作用。除此之外,大部分人對穆斯林女性未有更進一步的理解。《金字塔英文周報》有一篇文章,針對基督信仰和穆斯林的女性,在避孕、人工流產和生命倫理議題中,有精采的論述。

作者妮可(Necco)認為西方倡導女權,卻將基督價值作為評斷穆斯林女性的標準。篤信羅馬天主教的她,自到埃及生活3年後,有了根本的體悟。羅馬天主教認為使用保險套、避孕器、避孕藥丸,都是扼殺生命,罪孽深重,性愛是為了生命的延續,不能以歡愉為前提。但在古蘭經中未有明確的規定,因此在埃及,男女雙方只要找到兩個公證人,宣示為夫妻,即能夠發生性行為,並使用保險套等工具來避孕。

在流產的議題上,羅馬天主教與穆斯林較為相似,皆認為是扼殺靈魂。古蘭經經文中,標示除了誤殺和惡作劇外,殺死一個人的靈魂,就是罪人。另一段經文中,記載當女人懷胎4個月時,孩子的靈魂已進入子宮內。但若是缺陷、危害母親健康的胎兒,以保護女性為優先來決定胎兒的存亡,此點,穆斯林比羅馬天主教有著更大的寬容。

穆巴拉克的威權統治

 
■總統穆巴拉克前往人民議會的路上,警車士兵站崗嚴守
 

雖然埃及是相對開放、現代化的穆斯林社會,但流產的議題並未受到重視,除了宗教因素,還混雜著貧窮、文盲、困乏的家庭健康計畫,和對生命倫理研究的忽視,導致在控制生育上匍匐不前。

1950年代,第一任總統納塞(Nasser)並不支持節育政策,強調增加生產才能創造國家財富。直到1980年代政府才開始重視,1993年政府成立人口與家庭福利部門,並制定5年計畫,希冀倡導避孕觀念來降低人口壓力,但大多數的案例顯示,根深蒂固的文化嚴重阻礙政策執行,倒不是印象中受到宗教偏見的約束。

開羅像個巨大的兵工廠,每天不斷排放廢水、廢氣和廢物。6百萬人口再加上數十萬來自海外的流動人士,髒亂、阻塞、噪音和壓抑為每日的進行曲。談人權迫害前,不如回歸到最初的原點,控制生育和正規家庭計畫。這些課題也都比政治改革的老調重彈,具有正面意義。

2010年11月28日埃及舉辦國會改選,國家民主黨(National Democratic Party,NDP)取得壓倒性勝利,囊括420個席位。穆斯林兄弟會(Muslin Brotherhood)、Wafd(阿拉伯文Al-Wafd,語意政治自由)、民族改革聯盟(National Assembly for Change,NAC)等在野黨和無黨人士共僅獲得58個席位。

國內、外媒體表示失望,在野黨甚至在第二輪投票日紛紛杯葛議程,抗議NDP操弄選情、打壓在野黨;中產階級民眾義憤填膺向媒體投書,只能無奈承認2011年總統大選,執政黨勢必佔上風。

現任總統穆巴拉克已執政32年,埃及人權指數甚差,面臨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人民生活品質低落、上下埃及鄉村區毫無建設,媒體以「又回到過去的日子」,為今年選情作出結論。

選後數天,在野黨成立影子內閣,共計118位落選議員。總統穆巴拉克輕蔑地說,就讓他們自得其樂吧!影子內閣憤恨不平指出,國家將人民玩弄於股掌之間,已積極蒐集證據來控訴政府。另一頭,大獲全勝的國家民主黨,在選後不久的會議中,誇言將盡快關注民生經濟、打擊貧窮問題、改善公共建設和強化健康保險。

但是,我周日行經解放廣場,當時總統正要前往人民議會,只見武警全力戒備,封鎖大街小巷,商店禁止營業,鄰近建築物都需關窗閉門,如此威權的統治模式,埃及的春天會來嗎?

《金字塔周報》記者賽德(Abdel-Moneim Said)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說,今年議會大選,執政黨是唯一公開政見、進行民意調查、選舉議會程序的科學研究的政黨,與倡導伊斯蘭是出路的穆斯林兄弟會、光喊標語缺乏行動力的在野黨大相逕庭。因此,他建議在野黨應正視政治實務、推選魅力型領袖而非傑出名人、避免政黨內部惡鬥失和,認清區域與在地議題的差異。老喊著政府腐敗、人民揭竿而起的聳動口號,卻連服務選區名稱都不清楚,如何贏得人心?

如何推動民主改革?

那下一步呢?在野黨失去政治舞台,如何推動民主改革?執政黨一黨獨大數十年,總統穆巴拉克的兒子賈邁勒(Gamal Mubarak)被視為新的接班人。議會選舉當週,我密切注意每日新聞,儘管看不懂阿拉伯文,但種種正面形象的政府廣告、人民踴躍參與選舉的圖片已透露出端倪,因此我並不訝異選舉結果。辦公室除了工作人員非文盲外,其他人都看不懂報紙,選情對他們就像天邊的一朵雲,連接觸的機會都沾不上邊。街上選舉文宣少到讓我訝異,也無印象中喇叭大響的造勢車,選舉日當天,艾雪哈辦公室照常上班。記者朋友們暱稱總統是駱駝,敢怒不敢言。

亦處於駱駝情境的我,只能一步一步學語言,與孩子們拉近距離。由於艾雪哈全方位發展中關注愛滋病議題,組織需要醫生、律師來處理性工者的需求,其中有位羅拉醫生趁空檔時,語帶關心的問我到開羅一個多月來,做了些什麼?那天孩子們剛離開,我們坐在窗邊曬著午後的陽光。

我心裡忐忑的說:教孩子們畫圖,陪孩子們瘋狂。

她回應道,每次我看到你如此熱情的陪伴孩子,就像太陽般令人感到溫暖,備感敬意。

我進一步表示,想要更加深入埃及社會運動脈絡,但礙於語言和崗位限制,該怎麼辦?她反過來建議我,埃及對於亞洲議題相當陌生,甚至是台灣在哪都不清楚,要不試著翻譯亞洲議題文章投稿,這或許能激盪出不少漣漪。我也聯想到,可以把埃及的大小議題報導,加以整理翻譯。步步緩慢走,步步踏實做。

雖然過去在台灣、東帝汶和印尼,有過諸多教育服務的經驗,在埃及卻是最令人沮喪,卻也最具挑戰性的耐力賽。沒有足夠的空間、器材,一切從簡,卻也是孩子們日復一日慣性步調,大欺小,強欺弱。早已問自己:他們需要改變,還是我要理解呢?這個答案,我還沒找到,只能試著創造氛圍來凝聚孩子的心,也催促自己加緊學習語言。

「告訴你一個神祕的地方,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跟人間一樣的忙碌擾攘,有哭有笑當然也會有悲傷,我們擁有同樣的陽光。」歌聲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工作人員開玩笑的跟我說,還好你是跟孩子們在一起,不然遲早會被香菸和噪音埋沒。

(作者是「浩然基金會」另類全球化專案國際志願者,前往埃及「艾雪哈全方位發展中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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