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高雄五一國際勞工影展(一)你不能假裝純真的看勞工紀錄片

2005/04/27
香港理工大學社會系博士研究生

從「2005高雄五一國際勞工影展」的兩部韓國勞工紀錄片回頭看被政治收割的台灣勞工運動。

勞工有時會勝利,那只是暫時的

勞工有時會失敗,那也只是暫時的

抗爭的結果不是勝利或失敗

更多的勞工團結,才是真正的成果

─《敵友難分》結尾字幕

  寫劇情片的介紹有個難局,就是如何描述劇情的精彩、又不能說出結局,以免減低了觀眾觀看時的驚奇;劇情片的影評,其實是賣關子技巧的展現。沒想到為紀錄片導讀時也會面臨這個難局:李知榮的兩部姊妹作充滿懸疑,即使觀眾不是工運行內人,也必然跟著心情起伏、難以平靜。

【一】

  《敵友難分》是2001、2002年,韓國國營韓國電信公司的契約工成立自主工會,罷工517天對抗民營化的紀錄片。世界銀行、國家、警察、資方是他們的敵人一點也不意外,但正如本片的片名,不斷挫折勞方決心和道德認知的敵人,竟然是他們的同事 ─ 正式員工所組成的自主韓國電信工會,和若即若離的全國自主總工會KCTU ─ 而且出賣者不分男女。

  全片自始至終充滿各種衝突,從必備的警民衝撞,到工會內部的鴿派、鷹派激辯;工會成員不斷展示著各種高難度的,幾乎是特技演員才可能完成的抗爭策略。特別是勞方代號Project@的突襲,深夜佔領了韓國電信總公司大樓,鎮暴警察反包圍,並在拂曉突圍的激烈場面,如果你是法國動作片導演盧貝松的影迷,必然會想起他1996年的經典作品《終極追殺令》,尚雷諾從層層鎮暴警察包圍的公寓中突圍的張力,而它竟然在低成本的DV紀錄片裡重現!不得不用歎為觀止來形容這部「影片」(和它所記錄的運動)。

  雖然韓國工運的激烈程度,不可能在台灣複製,但這部紀錄片裡留下的大量街頭內戰的畫面,粉碎了無數國內外、左右翼學者宣稱的「再見無產階級」的理論。它如此清晰的見證了被壓迫的工人,即使在法國大革命之後的兩百多年、後現代當道的時刻,仍然用最原始的身體和生命,進行令人敬畏的集體反抗。勞方最後加入了要求金大中總統(民主運動出身、但卻強力執行民營化)下台的運動,以及「民主勞總」擺脫主流政黨獨立參選各種公職的路線,更值得搖擺於藍綠的台灣國公營工會深思。

  本片當然有很多激勵士氣的場景,但也呈現了工會內部民主的複雜難題 ─ 例如為何路線不該只由幹部決定,而應由會員集體決定?以及如何看待勞方利益的分化?一部難得的勞教教材,但台灣有多少工會幹部有雅量接受基層會員的挑戰?假如本片在台灣只能成為鼓動會員的工具,而不是激發幹部反省的參照,對本片將是最大的辜負。

  韓國女導演李知榮和女攝影劇組立場堅定,所有高風險的時刻,她們都站在第一線,但她們一點也不教條,透過《敵友難分》的主題,呈現了階級、性別、權力和身體的多重抗爭故事。

【二】

  李知榮反民營化的姊妹作品 ─ 《走上正軌》,則是在釜山國際電影節獲獎,記錄韓國鐵路工人如何在民營化前夕籌組自主工會(USHQ),透過激烈的抗爭參選理事長,完成了改造閹雞工會的任務。

  本片分為兩部份,Part I是「抗爭」,它不像《敵我難分》的第一場就是鎮暴警察打人,本片是勞勞衝突,沒有上升到與國家的對立,進行約四十分鐘才看到第一次警民衝突,不過你如果以為之前的畫面並不激烈,就大錯特錯了。

  相反的,影片無時不刻的透露著暴力的威脅(閹雞工會的總幹事就是黑道)和勞方的肢體反擊。其中勞方衝進閹雞工會臨時代表大會召開的旅館,阻止代表否決直選理事長的提案,在深夜斷電的旅館逃生梯中雙方巷戰,彼此用滅火器和鐵棍互攻後,白色粉末塑成的模糊人形劇烈的衝撞著;幹部在衝撞後沈痛控訴,男性會員痛哭失聲。以台灣工運的標準來看,真的很難想像韓國工運如何維持那麼多會員,在承受那樣巨大的身心壓力下,繼續參與抗爭?

  本片與女性佔重要份量的《敵我難分》不同,主角完全是清一色男性,但女性攝製團隊也在Part II「參選」中,細膩的捕捉了許多陽剛文化與工會團結之間的微妙聯繫,某種程度解答了前面的疑惑。剃光頭宣誓、酒後搖頭晃腦的闡述工運理念、日常操練與警方的推擠、把幹部丟進河裡的整人遊戲等等,工人的團結除了腦袋的改造之外,還深深植入了身體,這在台灣工運難得一見。

  韓國就是韓國,連閹雞工會最後被迫虛張聲勢宣佈準備罷工,召開的群眾大會,也演的有模有樣的狀似激進,分不出誰是自主和閹雞。不過假的真不了,最後也以台灣習以為常的結局收場:悄悄取消罷工,偷偷接受勞資官「三邊委員會」的摸頭方案,同意瘦身三千人。(還記得台灣八四工時事件或經發會時,全總和全產總應召與行政院和工總商總三邊協商的場景嗎?)

【三】

  過去,韓國工運片在台灣播放後,常有兩極化的反應。比較敢公開表現的,是原本抱著「取經」或「朝聖」心態的菁英型工會幹部,看到與韓國激烈對抗的場面,會發出「為什麼韓國能,台灣不能」的感慨,鼓勵會員向韓國精神學習。而比較隱晦的,躲在背後流傳的另一種反應─通常是是主張凡是勞資協商的「協商派」幹部,會用「台灣人放尿澆沙不作堆」的口氣,抱怨台灣工人自私、不團結,用失敗主義作結論,來正當化自己的妥協路線。

  《敵友難分》與《走上正軌》清楚說明了,協商只是實力的總結,沒有實力的協商不是熱臉貼冷屁股,就是出賣。但實力從哪裡來?團結會員是沒有捷徑的苦功,兩部韓片不斷揭示基層民主絕不是死到臨頭找會員來替幹部背書,而是日常各種決策就要接受會員的質疑,會員才會真正將命運與工會的命運結合。但看韓片不同反應的兩種幹部卻可能是同一國人─他們都沒有把工人命運的決定權─戰或和、談或打的決定權,真正交還給基層會員。《敵友難分》片末,觀眾發現原來工會理事長(和主要幹部)在抗爭開始沒多久就被抓去坐牢,到了罷工結束才出獄,但是幾百天抗爭氣勢和組織嚴密性毫不受影響(例如分組突襲時掌握之精密!)可見集體領導機制相當健全;而台灣明星式領導的龍頭工會,能否經得起這樣的考驗?

  還記得在台灣掀起風潮,一演再演,甚至變成觀光休閒飲食流行風潮的韓劇「大長今」嗎?大長今的魅力不只是那才子佳人童話結局,而是她復仇的張力。從兩部紀錄片中的現實生活,我們清楚讀到大長今定定地說出的那個字 ─ 「恨」,一種對不公平的深層反抗情感。從這兩部韓國紀錄片,我們似乎可大膽推論:恨,勞資衝突對國家總體發展有利。因為尖銳的對立,使勞資互相訓練出韓國民族堅韌無比的逆境求生創造力;韓風吹遍世界,打死不退的工人絕對有貢獻;以後看韓劇、用韓國手機時別忘了為他/她們鼓掌!

  不過我們也不必妄自菲薄,韓國工運的力量是歷史累積的產物。1971年,男工全泰壹自焚事件,引發了代表勞力密集產業,特別是女性製衣工人的運動;1980年代轉入資本密集、以男性為主導的大型企業工運,最後累積為1995年成立的自主總工會 ─ 韓國民主勞總KCTU。韓國歷經金融風暴,加遽了資本全球化、勞動零碎化的衝擊,目前韓國有超過50%的勞動力是派遣、約聘、外包等非固定雇傭關係,嚴重衝擊了原本的大型企業工會的力量。以《敵我難分》的韓國電信為例,至少有7000名約聘員工從未被組織加入工會,讓資方用「組織再造」名義,成功地分化了工人。發動過全國大罷工的全勞總,和我們一樣面臨全球化帶來的困境,如果脫離最基層勞工的利益,不論它如何被台灣龍頭工會像神話般的宣傳,也不過是約聘工眼裡的工賊。

  兩部作品裡也都看到工會經常在大學校園裡進行組訓,這反映了韓國「學運 ─ 工運」不可分割的左翼聯盟特性。全泰壹自焚留下的遺書裡,一句「我多麼希望有大學生的朋友」,震撼了好幾代知識分子的良心,選擇進入工廠工作,成為「潛伏勞動者」或直接投入工運;對照台灣校園的冷漠和進步文人的憤世嫉俗與虛無,與工人對他們的寬容,形成強烈對比。

  《敵我難分》與《走上正軌》,同為韓國獨立影像團體 ─ 「勞工新聞製作小組Labor News Production」拍攝。乍看之下,它們按日期記流水帳的剪接風格、不太講究說故事的技巧、低成本的晃動畫面,都與1980年代台灣「綠色小組」的作品神似;然而當年整個政治反對運動才能支持一個綠色小組生存,而現在韓國僅工運本身就能孕育一個如此有活力、以女性為主的影像團體。李知榮心理系畢業後,專職成為工運影像工作者,當然也反映了左翼知識份子投身運動、為運動所養育、再豐富運動的現象。

  台灣不久前突然興起總統、副總統高官共賞紀錄片的怪異景象,引發台北鐵馬影展上各種反省的聲浪。在這個脈絡下,我們要向韓國小眾媒體的成就致上最高的敬意。然而壯大的運動,是獨立媒體不必仰人鼻息的基礎;在台灣如何找到這種基礎?拍出更多像《再生計畫》那樣總統也不敢去看的紀錄片呢?這應該不只是針對自許與人民站在一起的文化人的問題,也是對所有參加本影展的觀眾最深刻的挑戰 ─ 你一旦看了紀錄片,就不可能假裝純真了,那麼多的壓迫在那裡,你別想只觀賞而不打算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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