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台灣,兩個世界
2003/10/31
抗爭第十七天
天還是黑的。司機們搬運物資,吆喝著上遊覽車,只是今天不是操著方向盤的運將。角色與身分將賦予著另一個意義,示威者,北上,施壓。司機們紛紛竊竊私語,要「他們」表態。
小男孩拉著父親的衣袖,像是在懇求什麼。
展現力量 絕不退讓 國策顧問 無血無淚 如此薪水怎樣生活。數大斗黑的字緊貼著白布條,以為在唱歌仔戲,哭調,誰飾演苦旦,在哪家廟口隆重上演。真實的人生便展開序幕。
國民黨中央黨部。
國民黨中央黨部,司機不得其門而入,怒目而視。
團結、團結都是為了勞工,歌聲嘹亮、聲響碰遍整個台北市天空。人還未到聲音就先到了。數十名警察早已部署在國民黨中央黨部門口,手拿著警棍,神情嚴肅地盯著前方,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前,司機不得其門而入,怒目而視。兩方險而對峙起來,成排的鐵門霎然甩開,底部的鐵環相互撞擊地鐺鋃發響。
這回正恰好遇上國民黨盛大舉行的蔣公誕辰、追思蔣夫人週,兩張雍容華貴的遺照,彷彿在笑。
經協調之後,司機勉強可以踏入鐵門,文宣清楚地寫著:憲法第15條規定人民之生存權、工作權應予以保障。
工人們前進,警察仍舊堅守著華麗的大門。推擠、怒吼、掙扎,有人大聲喊道:「勞資爭議,警察中立!」兩百多名司機跟著喊,如雷聲、如鑼聲,驟然壓著看門的狗無言以對。
代表出來接見了,雙手不斷地來回的搓揉,邀請十名代表入內接受陳情。
記者們追著林鴻星:你拿著陳情書,唉對對對,慢點,叫他們喊幾聲口號。
進入國民黨黨部裡頭的工人們說:老闆張啟仲已經積欠我們好幾個月的薪水,又減四到六成的薪水。23號又發文給我們兩百多名員工,說要解僱我們。胡志強,胡市長是我們台中客運的當然董事,也擁有台中客運十分之一的股份,可是當台中客運發生事情的時候,他不但不聞不問,還立刻辭去董事。他說他不想背這個黑鍋。
代表拿起筆來狀似認真的記了一記,便站起來說:你們的心情我能夠瞭解,像張啟仲這部分我們可能幫不上忙,不過你們所提出的約束黨員的部分,我一定會向胡市長提出,儘快地看怎麼樣解決這樣的事情。因為畢竟他代表國民黨在台中執政,也就是關於國民黨的形象,就這一方面,是可以的。
一名工人說:「我不吐不快啦,這些事情發生這麼多天了。這是影響兩百多個人的生計。你知道胡自強前陣子可以去看一棵老榕樹啦,都沒有來看我們哪,你說,這樣叫做市長啦,你說,這樣我們對他怎麼會有信心。」
「馬力強,我看,叫馬力輸還差不多咧。」
鴨霸頭家,欠錢還錢。場外不停傳出工人們的口號。團結,尊嚴!
台中客運在台中市高達四到五成的高載客量。胡志強想盡辦法向其他客運調車,國光、豐原等客運開始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台中客運原先既有的路線上。於是有更多的司機因此超時勞動。他對著媒體喊話,要保障市民的權利。
仗還沒有打完,下一站是總統府博愛特區。
那個叫做阿扁的仁兄,聽說最近到紐約領了個人權獎。可是眾多人民連基本的勞動人權都沒有,這倒要清楚的提醒他。
反財團治國,爭權利與平等。工人們喊口號、唱戰歌。
全國的勞動者啊,勇敢地站出來,為了我們的勝利,不怕任何犧牲…
嗶 ─ 長聲的警哨響起,刺耳地穿透每一個所能聽覺的界線。「請趕快離開,你們沒有申請遊行。」警察舉起牌子。
反剝削、爭平等,我的同志們。
警方再次吹哨,第二次舉牌。
為了明天的勝利,誓死戰鬥到底…殺殺!
警察開始往前一步又一步的逼近,豎直警棍與盾牌,沉澱澱地吞食、打擊人民的希望。「後退,後退。」黑亮的皮鞋與柏油路來回摩擦。滿臉不知由何來的仇恨,使他們變成了真正的奴隸。
「衝啊!」工人們使著將近闇啞的喉嚨,什麼理性與冷靜,那些數十筆土地與房子的達官貴人,在那龐大的日式建築裡享用著歐式午餐。
靠借貸度日的工人,連生活中的麵包都有問題。每個人的內心都在淌血。
「造反啦」經過的路人瞪著大眼睛說道。
一名工人握緊著旗子,帶著眾人進行衝撞。.
聲援的學生與警察起了衝突。學生說,國家暴力、警察打人。一名警察惡狠狠地說:你說什麼!
「國家暴力啦!」
「為什麼林義雄上次為反核請命的時候,不但沒攔,還請他進總統府坐。」
「別亂推人啦」現場開始混亂了起來。工人、學生身體都是熱的。
「說什麼害怕一國兩制,台灣就是一國兩制,窮人和有錢人。」你說,為什麼啊,說啊。
「因為你不是林義雄!」分局長一時激動地說了出來。
「民進黨有沒有用?」沒有用!胡志強是什麼黨?「國民黨!」工人與學生們歡欣鼓舞地喊了起來,因為竟然發現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警察。
我們要去勞委會囉!司機彼此向對方打氣。因為台中市政府勞工局說,沒有上級單位的解釋,無法對資方進行什麼樣的動作。勞委會先前來台中時說明,會在今天開會,並且作一些解釋與回覆。工人們來到台北,要親耳聽到勞委會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並聽到一些回應,這是一絲希望。工人們不吝惜表達期待的感覺,一路上不停地歌唱、談論彼此的判斷與思想。兩百多個家庭的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在勞委會前頭等了一個多小時,勞資關係處副處長吳征陵笑嘻嘻地走了出來,彷彿有什麼好消息要帶給大家。他透過大聲公,一字一句不急不緩地說道:各位勞工朋友們大家辛苦了。嗯,聽說你們五點從台中出來是吧。我在這裡啊願意跟大家報告一下,剛才所有的專家學者一致通過,他刻意地提高嗓門:『雇主於工資給付期限而未給付,呈遲延狀態,勞工如行使抗辯權,拒絕勞務之提供,自非無正當理由之曠職。』」
在場的人無不鼓掌叫好。
「我想這絕對是各位所滿意的答案。我想不管是我們勞委會、交通部,我們一定履行我們的信用,也開始推動了。」他開心地投以微笑回應。
「如果滿意的話,大家鼓鼓掌,就可以回台中了。」
「那資方是不是非法解雇。」忽然一個聲音冒出來。
「那被扣薪水呢?」又一個聲音響起。
「資方是不是違法?」 聲音群起彼落的釋放開來,不安的氣氛,點燃了眉頭。
「各位,我們今天不是什麼問題都拿來討論,而是拿最重要的部分來討論。
「那兩名被解雇的工會幹部,資方有沒有違法。」
「解雇的部分沒有討論,這一部份不是勞委會今天所討論的內容。我不能代表勞委會對這作認定,我說合法、違法都不算數。」
「你們開會開爽的喔,今天夜宿勞委會啦。」一名工人喊道。氣氛顯得緊張起來。
副處長轉身想走了。
林鴻興透過大聲公。「副處長,你慢點。我們有一個問題,如果資方認為我們28號以前的薪水已經給你了,你們如果再三天不來上班,再解雇一次,你認為是勞方錯呢,還是資方錯。」
「這不是今天討論的範圍」他頓了頓。「你這問題,台中市勞工局沒有來問。」
「處長下來!」工人們大聲喝道。
處長黃秋桂下來了。林惠官註1現身了。
處長重複著副處長的話。並希望工人們派十個代表上樓,她可以仔細地說明。
「妳講這麼多法律的東西,大家聽不懂啦,各位作工的,懂那麼多勞工法令,繳稅給這個政府是幹什麼的。」林惠官猛批。
「到底資方有沒有這個權解雇,有沒有這個權,妳說清楚。我剛才也有參加那個會議,說得不是很清楚。」
「委員,我知道你很關心這個案子,唉,你剛才會議不在場啦。我還是建議派十名代表上樓去談。」黃秋桂說。
「各位,今天我們非常遺憾的,勞委會掌握國家的機器和資源,雇主有沒有違法,勞工有沒有違法,妳兩句話清楚就好,而不是講那一大堆。」
林惠官繼續說。「勞委會也不能把這件事推作個案,推給台中市政府勞工局,如果今天台中市勞工局他可以處理的話,各位幹嘛千里迢迢跑到台北市勞工局,你們說是不是啊?大家吃飽沒事幹啊。」林惠官的表演博得滿堂彩。
「大家記住這一點,如果台中客運給各位解雇就是違法。」這是林惠官的結論。
「沒有按照期限來給付工資,在這種情況之下,勞工能援引民法的規定,以類似行使抗命權的方式,主張不提供勞務,在討論上來講,認為說是有這樣的空間的。雇主以12條第六款,不正當理由曠職來解雇各位,他的作為在法律上是存在問題的。我們會要求台中市政府對今天的結果做出最好的處理。」這是處長黃秋桂的說法。
處長走了。工人們派十名代表上樓談這些是怎麼一回事。
警察在笑。
天已經黑了。兩百多名司機在勞委會門口坐地等待。罷工第十七天。空氣不知往何處散去,竟是稀薄的令人窒息。有許多的聲援團體前來加油打氣。憂傷、沉悶、哀怨,每一個人心裡不知該有著什麼樣的想像。
工人們想到,說要拼到底的曾茂興一整天都沒有出現。
出乎意料的,開始有人自願站起來說話。
「老實跟你講,一個男人以前領四五萬的家庭就很美滿啦。你回到家,搞到要死、用到要死,軟腳啦。現在回到家老婆不理你喔,還要睡客廳,睡到硬梆梆註2。
以前,我們作工作就好找,現在出去找工作被封殺。吃頭路,吃到這樣。你們警察大人嘛ㄟ挫。一萬八娶得到老婆我隨便你啦。一萬八而已耶!我房貸兩萬多,還到還要兩千,要向誰借。」他回頭對後面的鎮暴警察說。「將心比心,我不是在開玩笑ㄋㄟ。一個男人在台中客運二、三十年,哪有年歲越大,賺越少,無影。我們不是不要衝啦!我們知道要衝啦!你們遞補仔的,我們攏驚註3。」
「我們也遞補仔。」有工人開玩笑的回應。
「我們戴這頂帽子有效嗎?」
「我們這頂沒效,沒效啦。」開始不約而同有人紛紛喊起。
「我們頭頂這一萬八哪。」
工人們都呵呵的笑了出來。
「你們都領6、7萬。」他對著警察說。
「明明都是人,怎麼差這麼多!註4好啦,麥擱說啦,攏要流目屎。」全體熱烈的鼓掌。
這時施純仲註5拿起大聲公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說:「來!剛才講歸講,現在用我們的愛心,我們來掌聲給後面的警察大人來感謝他們的辛苦!好嗎?」
「好!」掌聲四起。
這時,有人開始唱道:團結啊團結啊力量大,團結啊團結啊鬥陣行。用咱們的雙手去爭權力 團結啊團結啊鬥陣行
聲音漸漸越來越大聲。
只要咱團結嘛鬥陣拼 資本家看到嘛會驚
團結啊團結啊力量大
團結啊團結啊鬥陣行。
兩百多人的合音,衝破最深沈的黎明。
處長與代表們下來了。勞委會將立刻要求台中市政府勞工局調解處理。
媒體記者追著黃秋桂問,她繞了很多、說了很多,重複轉著先前相同的說法與結論打轉。記者們急了,說,處長您的意思是指解雇無效,也就是說司機們明天還是可以去上班是這樣嗎?處長點點頭。記者揚起頭笑著說:你可不可以對著鏡頭再說一次,他們明天還是可以正常上班,他們還是台中客運的員工。我們要聽的就是這個。
黃秋桂說:台中客運這次解雇勞工,我們認為在司法性上有問題。所有勞工應該可以回去繼續工作。
夜深了。工人們打包要回台中,接續著明天的戰鬥。
有的人急急忙忙不停的翻報紙,有的人顯得滿臉焦荒
2003/11/1
抗爭第十八天
工人們打算要每天前往鐵門深鎖的公司簽到和簽退,以免因為曠職而被二次解雇。
工人們打算要每天前往鐵門深鎖的公司簽到和簽退,以免因為曠職而被二次解雇。台中市政府說11/5前若中客資方若再無回應,將考慮開放中客所有路權。
開會、等待、抽煙,可以想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進行式中,而寫不出未來式。
2003/11/2
抗爭第十九天
工會唱了十九天的獨腳戲、胡志強說看不到資方。
中客資方今天於台北台中各以半版廣告,向全國人民道歉,聲稱無片面減薪。
2003/11/3
抗爭第二十天
多日的等待,會場中呈現一片死寂。台上工會幹部報告完,有人舉手便站發言:「這樣下去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如果可以要不要大家拿資遣費回去好了。」有人插嘴道:「你不要發言了!」「你想被打啊。」還有紙條往這個人飛去。
現場一片噓聲四起。
台中市政府於今天的主管會報中作出了三點決議:
1. 於11/4中午12點前恢復僱用關係。
2. 市府以適當積極機制介入,輔導中客恢復營運。
3. 不排除建議勞委會成立處理重大勞資爭議協調會報。
交通局下達最後通牒:11/4下午五時若台中客運未申請暫停營業,市府將收回所有路權。
資方還是沒有人出面說話。
註1:親民黨籍立委、全國總工會理事長。
註2:指的是地板。
註3:遞補仔(帶帽子)指的是警察。
註4:當時台中客運工會在抗爭期間每人頭上都帶著一頂工會所發製的帽子,這裡是工人表達不滿說:為什麼我們司機和警察一樣帶帽子,也都是人,可是薪水卻差這麼多。
註5:台中客運工會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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