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們全家都丟了飯碗！中環非法解雇實錄，專訪被資遣員工郭小姐

2011/08/22

責任主編：張心華

光碟片大廠中環股份有限公司爆發勞資爭議，除了公司針對工會幹部與會員比例眾多的金陵二廠員工下手，引起外界認為他們打壓工會的負面評價外，中環本次大動作資遣了六十幾位員工中，使許多家庭頓失經濟支柱。其中不乏許多已工作十七、八年的老員工，還有近兩年內就要退休的中年婦女，以及獨立撫養子女的單親媽媽，甚至有一次資遣家中兩個成員的情形。而資遣過程則有許多違法之處，堪稱國內近期極具爭議性之集體勞資爭議案。

工作現場，人一個一個變少了…

中環員工郭小姐（化名）回憶十七號那天被公關（人資）約談的情形，仍然餘悸猶存。她表示，當天工作到下午，現場的作業員就突然一個一個被領班帶走，但是離開的同事，卻從此都再也沒回來。這種看著人一個個不見的感覺，讓她心很慌。想問，也不曉得要找誰去問，只好心亂如麻的繼續工作。

突然，領班跑來跟她說：「公關要找妳。」她心想：「終於輪到我了。」跟著領班走到外面，發現公司的保全不知為何也在外面等著。在保全的戒護下，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會議室，只見兩個人資坐在桌子的那一端，直接拿出一張資遣費的計算方式，問她：「郭小姐，妳看一下這個算法有沒有問題？沒有就簽名。」

「怎麼會這樣？」郭小姐說當時她嚇傻了，腦袋一片空白，雖然在來的路上，她心裡曾偷偷揣測會不會是公司之前調查資遣的事情，可是因為她沒有選擇要資遣，公司也有說這只是參考，叫大家不要緊張，所以，她沒想到竟然那麼快就來臨了。

驚嚇之中，她只能忐忑的問人資：「我當時沒有表態要選資遣呀？」人資人員則是用禮貌但篤定的笑容回答她：「對公司來說，沒表態就代表資遣。妳不簽也沒用，妳還是會被資遣，資遣費會直接交給法院保管，明天開始你的識別證就被消磁了，妳以後也進不來公司了。」然後在她眼前揮舞著支票：「如果妳簽了，就可以直接領走這張支票。」

郭小姐形容，她當時整個慌了手腳，不管她怎麼微弱的抗議，都被人資以「這是公司政策，妳不想被資遣也沒用。」來回答後，她感到一種巨大的絕望和無力。她想，自己只是小老百姓，公司既然說她反對也沒用，那應該就真的沒用了……在人資的要求下，她拿起筆簽了名，此時她仍不能相信，這竟然是真的發生在她身上。

人資問我：「有欠外勞的工作，妳願意嗎？」

突然，郭小姐聽到人資問了她一句：「郭小姐，既然妳選擇被資遣了，那我們還是要詢問妳一下，現在公司有欠外勞的工作，薪水是外勞的薪水二萬一，還有缺額，妳願意嗎？如果妳要作的話，妳還是可以回來上班。」

想到這一段，郭小姐還是難掩氣憤的神情：「妳相信嗎？他們竟然那麼若無其事的問我『妳願意嗎』！」絕望的心情瞬間轉為不爽，她當場沒好氣的反問人資：「妳說呢？我頭殼應該沒有壞掉吧？你看我長得像外國人嗎？」然而，人資表示公司現在確實只有外勞的職缺。

郭小姐質疑：「我們公司的工讀生、外勞的人數都非常多耶！而且現在還一直在徵新的人，這樣不是很好笑嗎？既然還有外勞的工作可以做，為什麼要資遣我們這些本國勞工？這讓我們懷疑公司在玩兩面手法，一邊資遣老員工，一邊又在請新人。」

然而，真正讓郭小姐難受的，並非她個人的失業。當她離開會議室，在警衛的監視下，交回卡片時，來到門口時，她卻發現真正的打擊還在後面，她的媽媽郭太太，也是中環的老員工，同時也在這批資遣名單裡面，而媽媽也同樣被人資約談後，在門口，等著要被公司的車送回家。

已經在中環工作22年的郭太太，今年五十三歲，再過兩年就要退休。她在中環當包裝作業員，一向是老練守本分的勞工。想起被約談時，她苦苦哀求人資的場面，她幾乎要掉下眼淚。「我跟人資說，我又沒有勾選要資遣，人資說，妳不選公司就幫妳選了…我告訴他們，我剩兩年就要退休了，為什麼不讓我拿退休金，我拿資遣費實在差太多了….他們卻說，不簽也是資遣，這是上面的政策，妳不同意也沒用…」

半哄半騙：「先簽就對了」

比起女兒郭小姐被人資「速戰速決」，郭太太在會議室裡面，卻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我跟他們…講了一個多小時…一直盧，一直盧，我說，我年輕時就進公司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們還是…」也許是想到自己低聲下氣跟人資講話，那屈辱的一個小時，郭太太終於還是溼了眼眶。纏鬥這麼久，最後為何還是簽名了呢？

「講了好久，她們就說她們無能為力，是上面交代他們的，叫我先簽再說啊！我問她們，我還有兩年才能退休，我老公也沒工作，這段時間，我要怎麼辦？我勞健保費要怎麼辦？他們竟然說，我被資遣以後，勞健保費可以掛在公司！公司幫我出勞健保的錢！我問人資，確定可以嗎？她跟我保證，說她一定讓我把勞健保掛在公司。我說，拜託，我年紀這麼大了，可不可以不要讓我走，讓我再回來做？她們說，會幫我問問看，特別處理，可是，還是要我先簽了同意資遣這張，她們才能想辦法…」

郭太太說到後來，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似乎她也心知肚明，當時人資的承諾，只是半哄半騙要造成她簽名的事實。郭太太表示，雖然人資有準備錄音設備，但都只錄他們發問的那一段，對於她中間那一個小時泣訴不願意的表達，則是選擇性的不錄。而到了最後，人資還是照例要禮貌性詢問郭太太：「有外勞的職缺，請問您願意回來上班嗎？」郭太太聽到這，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只能問人資：「我為什麼放著好好三四萬的工作不作，要跑去作外勞21900的工作？」

「要怎麼開口，我和媽媽同一天都失業了…」

然而，對郭太太來說，最殘忍的應該在於，她先生也是中環老員工，已經退休三年了，等於他們一家三口，這二十幾年來，都在為中環賣命。郭太太的先生因為身體不好一直在家休養，郭小姐苦笑著說：「那天下午，我和媽媽一起坐計程車回家，我爸問我們怎麼那麼早回來，我和我媽，還不敢跟他講。」

問她們為什麼選擇先不告訴爸爸，郭小姐有點感傷的說：「因為，也不曉得怎麼跟他開口呀，要怎麼跟他說，我跟媽媽同一天都失業了，而且，是爸爸在那裡做了一輩子的公司。」但最後還是得坦誠相告，郭小姐說，爸爸聽了以後也很無奈，家中三個人，同時也是三個中環前員工，相對無語，度過一個愁雲慘霧的夜晚。

趕人動作快　像被遣返的犯人

想到父母，郭小姐對於公司更為不滿了，尤其是她們被送出公司的過程，讓她感受很差。「感覺是…他們用很快的方法…就是要趕快要把我們送走。」從快速的面談，當場簽下資遣，到警衛護送去繳回卡片、清點私人物品、送到門口，就發現計程車已經在等著了，而警衛直接交代司機直接把他們送回家。整個過程都被資方催促著快速進行，彷彿很怕他們在公司再待任何一分鐘。

郭小姐說：「感覺真的根本像被遣返，是怎樣？我們是偷渡客還是罪犯嗎？感覺公司對我們一點情份都沒有，我自己就算了，爸爸在中環做一輩子，她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媽媽？」現場其他中環員工聽到也感嘆：「平常發獎金都沒那麼快，要把我們趕走的時候，動作倒是挺快的。」

「撐得越久的，牙關就咬得越緊」

對於像郭太太一家這種悲劇，尤其是這種資深的中高齡員工，卻仍遭逼迫資遣的情形，中環工會的理事彭芳玉分析：「像她們這種撐得越久的，牙關就咬得越緊。」

彭芳玉表示，其實在中環，年資越深的老員工，越不敢爭取自己的權益，就是因為已經屆臨退休年齡，唯恐會失去退休金。即使中間遭到諸多不合理的對待，她們也比較不會反抗，寧可咬牙忍耐過去。一來因為在中環，她們的年資已經累積到一定的薪水，去外面的就業市場，可能無法再找到相同的待遇來養家。二來她們在中環度過了青壯年，等於付出了人生的菁華時間，現在離開，已經變成中高齡的失業人口，要叫她們去哪裡找工作？

以郭太太為例，今年四月在金陵二廠關廠時，許多老員工不堪調動的負擔，只好選擇默默離開。然而郭太太卻極力表達留任的意願，她和她的女兒被問到新單位的事情，都異口同聲的表示：「沒有不適應！我們適應得很好！」結果百般忍讓，最後仍被公司拋棄，所以也特別心酸。

其他中環員工透露，今年八月初公司發下的那張意願調查表，雖讓員工自由勾選「留任」或「接受資遣」。當時有許多人表示，還沒辦法決定，公司人資還安撫他們說：「沒關係，這只是參考用，絕對不會當做資遣的依據。」想不到後來無論有沒有勾選留任，卻都被資遣，讓他們無法接受。最氣人的是，許多員工明明選擇資遣，卻遭資方慰留，現在仍然留在中環上班，然而只要是工會的成員，就算選擇留任，這個意願也被漠視，這讓中環員工感覺，公司的意願調查只是虛晃一招，正當性則令人質疑。

但是，中環此次肯發給資遣費，卻也跌破許多老員工的眼鏡了。以金陵二廠的老員工為例，她們的生活圈原本位於桃園南區的平鎮市，無論是調動到楊梅，還是桃園北部和台北交界的林口，距離都十分遙遠，如果要求原本的老員工每天通勤上班，勢必會對他們原本的生活造成很大的負擔。再加上調到新單位以後，很多都沒有原來的職缺，要重新適應。

對很多人來說，這種調動，就是變相的逼退，因此只好選擇自動離職，所以在這幾個月，已經有許多人自動離職了，根本不存在資遣費的爭議。以至於在中環企業的歷史上，極少有員工曾被迫離開但能領到資遣費，曾經有一位主管因員工不適任，依法發給資遣費，後來竟遭到公司懲戒並調職。中環員工私下表示，很多人曾經在離職單上寫下：「已經沒有原本相同性質的工作。」卻遭人資要求要更動離職理由，就是因為中環公司當初根本不想留下資遣的紀錄，以免影響他們申請外勞和政府的補助。

中環事件帶來的後續爭議

然而，即使是這次中環看似破天荒的合法資遣，也充滿許多爭議。就以郭太太和郭小姐的例子來說，她們就跟大部分在這次約談中，簽下同意資遣的員工一樣，突然經歷了從工作現場被帶走、被警衛押著、推進小房間約談的過程，已經夠驚嚇了，欠缺討論和諮詢的空間，再加上又沒有心理準備，又接受資方強烈的「木已成舟、反對也徒勞無功」的暗示，於是他們容易在恐懼中作出不利自己的判斷。

在這種情況下，與其說「同意資遣」是一種意思表示，不如說是他們在資訊不透明的孤立處境中，沒有選擇的選擇。若政府放任企業主使用這些手法，將「同意資遣」之法律效力無限上綱，那麼台灣勞工的未來處境時在值得憂慮。

此外，中環企業若持續採取資遣資深員工，尤其是屆臨退休年限的員工，改以引進新的彈性勞動人力之作法，這不但會使所有員工失去對公司的信賴，也將使這家台灣的老牌企業在社會責任的成績單上交出白卷。

最後，若這次被非法解雇的中環員工，都沒辦法回復原來的工作權，那麼其他企業看在眼裡，也將群起效尤，因為他們知道台灣的官方允許企業如此對待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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