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
終 於,電子名牌「蘋果」的零售旗艦店也來到香港了,進駐資本主義社會最冠冕堂皇的象徵IFC國金商場。儘管蘋果一直以高度機密方式處理開店的事宜,甚至具體 的開幕時間事前也難以確認,然而,今年全球蘋果零售店已屆「十周年」的此際,藉着各地分店的前例也可推敲香港新店的經營|| 此非關一個成功營銷品牌的範例,但為拆去資本主義的炫目光芒作一種新的「解魅」。
為了這回復「蘋果教」凡塵屬性的過程,不可不從頭至尾走一遍這道生產到消費的全球生產鏈。
蘋果作為「宗教」是毋庸置疑的了,而它亞洲區最新的聖殿就在中環。國金商場對面的金融街的一面,巨大的蘋果高懸在馬路上空,接受路人與排隊購粉絲之注目或朝拜進貢。
不需是先知,我們可以預期這座玻璃盒子似的聖殿必是「香火旺盛」的。2009年,當美國零售正值風雨飄搖、總體零售額下跌 了2.4%,蘋果零售額卻上升了7%。《華爾街日報》近月更報道,如今全球300多家蘋果零售店,每季入場人次比去年整年迪士尼四大主題樂園的6000萬 人次還要多,為店內每平方英呎的寸土創收每年達4400美元,超過珠寶名牌Tiffany的3000美元。
這裏,每個為零售店服務的員工,都是為「蘋果教」傳教忠誠的教眾── 他們甚至不稱為「售貨員」、「營業員」,而稱為「Specialist」或「專家」、「Creative」或「私人培訓師」、「Genius」或「天才」 ── 這暗示着,在蘋果店打工,那是一種身分,而非一個職位。
的確,他們並非一般的銷售店員,「不負責」銷售,只負責「授業解惑」,為顧客解決問題── 正如《華爾街日報》最近得自一份蘋果店員的機密培訓手冊所揭示,店員工作是「了解客戶的所有需求,甚至其中有些需求可能是客戶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 未注入意識的需求、或慾望,正有勞「專家」或「培訓師」來告知或導引。店員不用追趕具體的銷售配額── iProduct賣得好,純粹是產品與品牌的能耐與吸引力,員工因此沒有佣金或銷售提升。
敷衍顧客就是店員工作?
然而他們的一舉一動被嚴格的操控:每次新產品推出前的懸疑以及相關傳聞員工不得討論;「天才」技術師面對解決不了的難題不 能說「很遺憾」而只能說「事實證明(這是修不了的)」,以減少負面與消極的感覺;員工被發現在公開網上撰寫有關蘋果公司的東西、或六個月內三次遲到六分鐘 以上都會被解僱,甚至,當顧客你正優游地在寬敞的店內享受輕鬆隨意的自由空間、接受店員接待,店員傾聽你的疑難時候的細心與親切的答應如「嗯嗯」、「我理 解」,都一一寫進了培訓手冊!這種貼心的同理心,一早如編入機械人操作系統的電子程式,細微地操控員工不由自主的行動與情感。
也許,你會以為這種操縱會讓蘋果員工反感與抗拒?奇怪的是,蘋果員工的忠誠度奇高無比,100人之中有85人都對公司管理 很是滿意── 強烈的情感bonding不可說是沒由來的── 如同iPhone、iPad的apps懂得那些輕輕滑過屏幕的動作設計會帶來流暢的體驗,蘋果明白如何觸發員工「團結」的心態:透過員工Chat Group來聊天、事無大小的交流,有如信仰團契小組般「主內關愛,必然分享」,將工作融入生活;亦有傳說,內地不同城巿的蘋果店開張,每次都會動員不同 地區的蘋果公司職員去新店支援,北京資深員工出差至上海參與新店的培訓,每天的出差費便高達100美元,住的是時尚酒店。用不完的出差費最後促使這些「出 差員工」以窮奢極侈的方式,吃喝揮霍用盡。
富士康員工的願望
但事有例外,三藩巿蘋果店的一名兼職員工莫爾(Cory Moll)看穿了管理手段的操控,並藉着控制工時工資而來的對生活的剝削。莫爾在蘋果已經工作4年,時薪14美元,比三藩巿最低工資9.92美元時薪只略 高不夠5美元,生活捉襟見肘。他回答記者採訪時說:「我已經如同全職的工時工作了好一陣子了,通常一段時間後公司便會檢核一名兼職員工是否適合轉為全職, 或者要作何調整。但當我向經理提出轉職的要求,我和我的工作隊友,工時即被削減至兼職的工作時數,即每周不超過28小時。」
莫爾如今正發起要組織蘋果零售店的工會,建立了個網站收取蘋果員工的意見與個人打工遭遇,以壯大這場勞權運動。他表示更因此聞說許多管理惡行,有些可能甚至觸犯勞動條例:「喜歡你的工作,和喜歡你在工作上被如何對待,這是兩回事來的。」
不過,對勞動關係有所覺醒的員工,如莫爾的畢竟是少數。藉去年的自殺連環跳事件,還有5月底的成都廠房發生因鋁粉塵堆積而 釀成的爆炸,我們知道為蘋果代工的富士康員工身處的低薪、長工時以及欠缺勞動保障的景况。我們亦都聽說蘋果在蘇州代工廠聯建因使用正己烷拭抹iPhone 觸屏而中毒的工人,一再致公開信予蘋果總裁而得不到回應。甚至,在富士康的調查期間,我們遇到的中國工人,看來也有不少信仰起「蘋果教」來。
坐在鄭州富士康外電單車上的年輕工人,邊玩着iPhone3 邊罵着他的線長與組長「管理很垃圾」;另一名中年男工,不懂得上網,工作累得經常在廠車上睡着,底薪才1690元,但「很想買iPhone」;有的說蘋果 是「大品牌、性能好、功能多」,有的說「買不起」。對,對於每月才一二千人民幣的富士康普工,也許每天加班兩小時,周末上班,連續兩三個月不吃不喝不開 銷,才能買得起一部5000多元的iPhone。
暑假,當富士康正以「實習計劃」為名,到全國的職業學校、大專院校招生「實習」或當「暑期工」,我們在深圳遇上「三兄 弟」。原是進了河南某高校醫學院的大學生,看到富士康招募管理「實習生」的「老師」崗位──實際是從中抽佣金的「二次人頭」──本打算做個監送倒賣學生的 監工角色,後因佣金被扣減而心一橫分別應聘進了人資部或生產線上。就在觀瀾廠外的快餐店,他們抱怨工作的辛勞,「人資部的我們每次陪着新進廠的普工面試受 訓,大日頭下在戶外站一整天,或者半夜兩點要到羅湖接人。」辛苦賺來的工資,暑假結束,他們結伴來港── 看太平山和星光大道的手印是次要,茶餐廳的套餐和賓館的住宿費太貴,在通宵經營的麥當勞熬過一夜,省下來的錢用來買一台快將過時的iPhone 4,為了上微博或QQ,有「Sent from my iPhone」的簽名語。
富士康員工,不買山寨機
也許這是因為工人與消費者都不了解那極其不公的分配,所以對工人的困境無動於中:每賣出一部iPhone,60%的利潤盡歸蘋果,連同富士康、聯建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小代工廠總共才分得可憐的利潤。但不顧經濟收入能力的消費,不也是失去理性?
瘋狂的背後亦有策動的環境與氛圍:為多個品牌代工的富士康內部,會嘲笑使用二三百元「山寨機」的員工「很遜」,只有如 iPhone才值得使用;舉目看看城巿中充斥的廣告,又何嘗不是鼓吹消費,甚至盲目消費的信息── iPad2的最新廣告,甚至不必告訴顧客有何新功能,只需拋出幾個形容詞── 「容易」、「充滿靈感」、「強大」等等,就足夠由顧客去自行聯想出,那與機器本身無確切因由的關聯了。「蘋果教」創造產品神話,連宗教的說道理、講耶穌的 過程也不必,畫面、音樂直接將產品與消費者的身分認同聯繫上,就是所謂的Self-Brand Connection現象── 聽說品牌的負面消息,忠誠的顧客還會體會到切身的挫敗感呢。
然而,蘋果產品畢竟並非如上帝創世般從無到有,iPhone、iPad等等早已被質疑是從剝削與污染中而來。在轉入現代化 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現代社會學創始人之一韋伯(Max Weber)提出解魅(Disenchantment)的概念,旨在指出宗教的理性系統驅逐了原始巫術魔障,當中與正全面席捲世界的資本主義精神的工具理 性暗合。廿一世紀初的今天,資本主義生產透過推動消費製造新的拜物教時,我們又有沒有韋伯說的價值理性,去解除蒙蔽消費者的價值觀與良心的魅惑?
鄭依依--「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項目幹事,曾任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