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宗教的歧路:讀《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

即將入伍勞軍的女文青

責任主編:樓乃潔

當你的性傾向與你的信仰衝突時,你會選擇哪一方?

珍奈.溫特森 (Jeanette Winterson)在這本半自傳小說裡,訴說著女同身分的自己,如何在保守基督徒的生活圈中,摸索自身認同的掙扎與成長過程。這本小說的中譯本出版在教育部原訂要施行「性別平等教育」的八月,因真愛聯盟高舉保守宗教旗幟,使得課綱延期施行,教育部並將重要的性伴侶及性行為等內容刪除,於是這本小說的出版格外富有教育意義。

請先別把這本小說驟然定義為「同志小說」,這本小說之所以被喻為「啟蒙經典」,絕對不只有一名女同的成長書寫。

異教徒、不聖潔、違反自然

「打我出生以來,便一直以為這世界依照非常簡單的規則在運行,世界就像我們的教會,只不過比較大一點而已…」第二章《出埃及記》

溫特森巧妙的引用聖經篇章作為篇章名,趣味富饒也蘊含寓意。

從第一章「創世紀」到「出埃及記」,佳奈上了小學(出埃及,也為了讓母親免受牢獄之災)。從被教友包圍的童年漸漸長大的過程中,佳奈漸漸發現這世上還有許多不同的人,譬如開書報攤的兩名女人、學校同學、葬儀社老闆娘…。對於一個從小就在教會長大的小孩而言,也許異教徒代表著不信者、非我族類、觸犯教義的人。或許真正的「出埃及」就是意味著認識多元、看到不同的生活方式,認識那些所謂的「異教徒」。這讓我想起反同志國際組織「走出埃及」,在台灣仍然宣稱能用輔導和祈禱的方式「治療」性傾向,對非異性戀傾向以病症和罪惡看待。

為維護組成份子的「純潔」,教會內部對於非我族類施以意識型態的話術區隔。例如佳奈母親的朋友白太太,擅用「不聖潔」稱呼那些她認為「不為上帝所喜愛」之人事。不聖潔的意義指的是不乾淨,誰不乾淨呢?那些觸犯禁忌、違反教義的人們。而在書裡頭我們看到更複雜的意識型態。在第六章,佳奈的母親讀著牧師送她的書《白人畏懼踏足之地》對佳奈說:

「他們把印地安人吃的東西,餵給白老鼠吃,而且白老鼠都死了。…所以看得出來,上主的確眷顧基督教國家。」

劃分敵我,讓教徒有共同仇恨的目標,不但方便凝聚力量,也方便匯集人力及財力,做甚麼呢?將「上帝的號角」吹向整個國度,教化那些不信神的異教徒,達到人「墮落」以前的狀態…。多麼美好啊,但事情沒有佳奈當初所想得那麼簡單。

「不可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惡的。不可與獸淫合,玷污自己。女人也不可站在獸前,與他淫合,這本是逆性的事。」 《聖經》利未記一八:22-23)

甚麼時候一位「異教徒」會閱讀到聖經的章節?其中一個情形就是這個人是同志,並且是在遭受保守教會團體攻擊的時候。不解的人會問,這不就只是一段敘述嗎?喔不,決定一個教會裡同志的去留存亡就取決於這個教會詮釋聖經的方式。教會作為一個信仰的權威機構,牧師作為信仰的調控者,某些脫韁的部分,例如「違反自然」的人,就必須接受調控,或者換一個說法,悔改。聖經說上帝造人是一男一女,亞當夏娃,但沒有亞當和亞當、夏娃和夏娃,同性戀違反自然、有罪、不聖潔…。人一出生是裸體,我們穿衣服這是不是違反自然呢?至於人們使用殺蟲劑、作微整形、修剪草坪、使用電器…種種這些呢? 在無法容忍異己之下,偏頗的謬論就會成為歧視打壓的最好藉口。

暴力二分法:你要魔鬼還是上帝?

「我愛她。」 「那麼妳不愛上主。」 「我愛上主,我兩個都愛。」 「這是不行的。」 第六章《約書亞記》

他們逼迫她做一個選擇,要做一個痛苦不潔的同性戀,還是要悔改,繼續成為他們的一員。小說中穿插了或長或短的寓言,補述著第一人稱所述說的現實。從第八章開始出現的寓言,說的是魔法師和養女溫奈的故事。裡頭的魔法師是男性,獨斷,威權,施法讓作物豐饒,要村民效忠於他,並對養女施以漂亮的話術,這如同現實中佳奈與母親的關係。在佳奈的教會裡,婦女掌握許多權力,如講道、宣教,但對於溫特森而言,這些權力仍無法讓她們擺脫父權的掌控。佳奈的教會圈就像一個封建領地,裡頭的每個人要效忠唯一的上主,人人都有「舉報匪諜」的責任,要揪出那些違反自然的異端。思想必須洗淨,教會必須自清門戶,你須選擇決裂或者壓抑。

「魔鬼是邪惡的,不是嗎?」我忐忑不安的問。

「不盡然,他們只是與眾不同,難以對付。妳知道光環是甚麼吧?」我點點頭

「…我們來這裡,是為了讓你們整個人保持周全完整。你們要是忽視我們,就大有可能斷裂成兩半,或粉身碎骨…」

「可是在聖經裡,你們老是被驅除。」

「書上講的話不能全信。」第六章《約書亞記》

對於歧路的選擇不可避免,逼迫自己抉擇的可不只是出自他人,也是出於自己心中那看得見的手,看得見的渴求,尤其在選擇出櫃的這個政治行為。

當佳奈發現自己無法和母親和教友們對話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向教會決裂,套一句書裡頭葬儀社老板喬的話:「他們真的瘋了。」總是有一群人看不清楚,在宣稱「同性戀違反道德,與殺人同罪。」這樣的話語背後,正無視於道德與宗教之間的鴻溝。而真正的瘋狂在於,人們堅貞的、虔誠的、狂熱的捍衛自己的瘋狂,把洞穴裡的幻象當成世界運行的法則,並對發出異議的他者暴力相向,而這一些,我們並不陌生。在故事的後段,佳奈拒絕了教會及母親對其意識型態的支配,她對牧師回答:「我不悔改。」當我們開始拒絕別人認為我們「應得」的東西,那或許就是成長的第一步。成長並不意味非得變得多聰慧勇敢不可,而是曉得路並不只有一條,說法也不只一種。

所謂的魔鬼到底是甚麼?這讓我想起電影《性愛巴士》的結局,跨性別演員Justin Bond用沙啞中性的嗓音唱著:

And as your last breath begins 而從你的最後一口氣開始 you find your demon's your best friend 你發現你的惡魔是你最好的朋友

魔鬼是慾求,魔鬼是追尋,魔鬼是拿自身的弱點質問自己,揪出聖潔良善的假面具。以絕對的好壞區分,並不能幫助我們理解這個世界,同樣的,絕對的區分同性戀/異性戀也不能幫助我們認識性別。溫特森本人並不同意這本小說被歸類在「女同志小說」或「同志文學」這樣的類別裡頭,她在一篇訪談中答道:

「我永遠無法了解為什麼異性戀文學總是被建議適合大眾閱讀,但任何有同志特質的或同志經驗的作品卻只屬於同志族群。」

水果的政治隱喻

這是一本適合每個人的小說,而現實生活就像水果攤,賣的水果絕對不會只有一種。當佳奈的母親接待有色人種的牧師後,她規定所有在教會接待中心的人都得吃鳳梨料理(西方人眼中的亞洲水果),她終於脫口說出那句名言:「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

多嚐些不同的水果吧,多吃些鳳梨、蘋果(慾望的果實)以及被台灣資方汙名的草莓。並請再給性別認同掙扎的基督徒(隱性同志或前同志)們一些時間,也許此時此刻她/他正與內心的「魔鬼」和解。

註:《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作者:珍奈.溫特森;譯者:韓良憶;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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