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學費的左翼主張

英國倫敦大學 Goldsmiths 學院社會學博士生

大學學雜費的調整問題,在台灣已是近20年來最具爭議性的高等教育議題之一。許多官方說法總是說:「我國大學學雜費已經很便宜」,「只是調漲幾百元,根本還未反映成本」,然而,卻屢屢招致大眾反對聲浪。相對於官方近日的「學費議題被和選舉考量掛勾,所以難以調漲」說法,彷彿想聲稱「不漲學費是訴諸民粹的不理性作法」;實際上,大學學費或許的確已是社會大眾的一項沉重壓力來源。人民對漲學費的反彈並非「討厭多繳幾百元」如此簡單。

壓垮生活的教育開支

一項原因在於,真實的「學費」其實不只是學生付給大學的「學雜費」費用,而還包括著為了就學得付出的各種成本。

根據高師大教育系教授陳麗珠於2009年底的研究報告《我國大學學雜費之分析與研議》指出,台灣目前就讀國立大學的學生,每人一年為了就學要付出的費用,平均達20萬元(約為每年5萬學費+12x每月1萬生活費、住宿費+3萬書本、文具、其他花費),就讀私立大學則平均高達25萬元(學費每年平均比國立再多5萬)。換句話說,每個家庭為了讓1個孩子念大學4年,帳面上得付出的成本即達80-100萬之多。

每個大學生每年20-25萬,看不出來究竟算不算多。但根據陳麗珠的這份報告的第77頁指出,若將台灣依家戶所得切割為五等分,其中所得為後20%的家庭,每年僅有31萬餘元的收入,相形下這份教育費用就將佔了其收入7成;政府可能聲稱,這群人不少屬低收入或中低收入戶,可獲得學費減免與補貼。然而,對於多半難以取得補貼的第二等家庭(收入屬後20%-40%)來說,其每年收入也平均僅有57萬餘元,1個孩子就讀大學就將花去4成所得,若2個孩子則就所剩無幾,家庭如何生活?

而且,每年20-25萬的個人教育費用,這數字還很可能低估。一來,如果實際考察日益攀高的住宿費和額外消費,每月生活費加住宿費平均應不只1萬元(此數字為該研究報告的初估);二來還沒計算本來提早就業能獲得的所得(即所謂的「機會成本」)。如果再念個研究所2到3年,受高等教育的費用肯定將在100萬以上、甚至高達200萬了。這絕對是筆沉重的開支,不是「台灣學費很便宜了」的輕挑論調所能掩蓋。

無怪乎,台灣就學貸款的申貸人次屢創新高。根據學生團體「青年要好野」的《2011年臺灣青年學貸調查報告》指出:以98學年度為例,該年高中職以上申貸就學貸款的人數就達40萬人之多,佔學生數中的19.2%,該年申貸金額達300億元。還記得,我一位就讀私立大學、準備畢業的朋友曾說:「現在,我人生的『第一個100萬』,居然就是學貸負債。」被高教育費用壓垮的人生,已是越來越多人的現實。

也因此,學生的基本生活得不斷壓縮。吃也要省(廉價快餐與小吃在校園周圍總如雨後春筍),住也要省(無怪乎無良房東的違建隔間一直有大量需求),而學習也要挑選「未來比較有前景的熱門科系」,而非自己有興趣的科系。在課餘時間及寒暑假,「打工」已是過半數大學生的共同經驗,顧不得來大學的基本學習目的。要「省」的往往不只是金錢,也包括了真誠求知的心力。

教育不是投資,是剝削

為了合理化這麼高額的教育費用,官方的說法是:「教育是個合宜的投資」。姑且不論「個人投資」的概念是否掩飾了教育應是公共服務、主要該由政府支助的責任;更現實的問題是,投入這上百萬的教育費用,對學生真的「划算」嗎?答案卻恐怕是否定的。「划算」的只有學校、政府和未來的資方而已。

我們可以看到,近15年來,受高等教育的「投資報酬率」是持續下降的。根據行政院勞委會的調查統計(http://statdb.cla.gov.tw/statis/stmain.jsp?sys=100),2000年台灣大學畢業生的初任工作每月名目薪資是28016元,到了2010年,則是26455元。這還未計算,10年之間,消費者物價還有個漲幅是9.6%。也就是說,若平準物價後來計算實質薪資,大學畢業生的起薪下滑了至少14.7%!然而,這10年來,大學學費、各種花費卻是有增無減。

但受高等教育的投資報酬下降、甚至「不划算」這件事情,可不代表說,「不念大學」才是個經濟理性選擇,是問題解決的出路。相反地,教育「投資報酬率」下降、造成「文憑貶值」的效應,是會有骨牌擠壓效應的。當大學畢業生的薪資從2萬8下壓到了2萬6,高中職畢業生必然也無法提升,10年來只能維持在2萬2之間,且計入物價調漲則實質薪資都是下滑。於是,學歷更低下者變得機會比過去更少、生活也更加貧困。

也就是說,儘管「不划算」,大學卻變成「不能不念」,原因在於,在勞動力相互競爭下,如果不念,不但機會渺茫,甚至有更高的失業風險。這現象在美國更是明顯,高教擴張後大學畢業生實質起薪不變,但高中以下的畢業生則下滑。是故,英國教育社會學學者Phillip Brown於《Global Auction》一書即指出,受教育已經越來越不是一項「划算的投資」,而成為了「防禦性支出」(defensive expenditure):受教育不會增加薪資,但不受教育會減少薪資。

有趣的問題是,受教育如果不會增加薪資,那麼,教育花去了如此大量的費用(不論是學生出的學費,或是政府提供的補貼),甚至還逼迫越來越多的人得投入日益漫長的時間在這裡頭,究竟是對誰有利?如果教育擴張不只是個單純愚蠢的浪費資源(如文憑主義理論所暗示的),我想這答案是呼之欲出的:得利的是能因此享用大量廉價技術勞力的雇主。如果搭配的是收取學費的私有化教育模式,得利的則還有因此節省了大筆資源、甚至能獲利的政府和學校。而受害的是得付出不斷高漲的教育費用的人民。

這展現的社會現實是:總體來看,教育其實不是「投資」,教育是種「剝削」,是種將人民的勞力、時間、費用耗去,成果卻是歸學校與未來資方所有的壓迫過程。人民因為沒有生產工具,非得要求取受雇機會、到企業供其剝削才能維生;而為了受雇,又要先經歷教育過程的剝削,提升自身的勞動力素質,否則連成為受雇者以維生的機會都可能被剝奪。

模糊壓迫的霸權論述

平均來說,「念大學越來越難回本」這事實,官方也很難再裝聾作啞下去。他們的最新說法是:「念完大學還找不到好工作,是因為自己沒有好好藉機會培養『就業力』的問題」,想把問題給「個人化」來模糊集體遭遇的問題。或者是說:「念大學更重要的是發展自我心靈,不應該只考慮金錢回報」,想用心靈改革來迴避教育回報破產的事實。對於這些說詞,倘若理解了前述的剝削關係,明眼人應該都不難看穿。

在此我僅回應一項日益高漲的霸權論述,所謂的「不漲學費,不公不義」論。台大校長李嗣涔這幾年來不斷說:「因為念大學的人,平均來說家庭背景都比較好,所以,收取高一些的學費是合理的。只要再拿一些出來補助弱勢就好」,他指出台大學生(或大學生)背景更好,所以「不漲學費,不公不義」,「可以漲到和私立學校一樣貴」。

這種以「學費重分配」(有錢的人多收,補給沒錢的人可少收)的說詞貌似合理,但我們必須提出幾點質疑:

一、根據經驗以及政策脈絡來看,這套「學費重分配」、「不漲學費、不公不義」的說詞,真正關切的點是在「調漲」,而非「公義」。也就是說,這不過是當政府經費不足、大學急於搶錢時,所想出來的一個藉口。到時候全面調漲了學費,再拿出一小部分來當獎助學金做做門面,就能博得照顧弱勢的美名。例如說,目前的調漲學費辦法裡規範,調漲的學費應有3%用於獎助學金。試問,那剩下的97%不就是無重分配地被拿走了嗎?

二、儘管是玩真的,把著眼點放在「重分配」,想讓富者多出、貧者少出,常見的方法應是「稅制改革」:透過累進稅制、課徵資本利得、廢除財團減稅措施...等來達成重分配,而非在個別公共服務的費用下手。稅制改革能清楚算出不同所得的人究竟負擔多少比例的稅基,讓重分配能避免治絲益棼(難不成,水費、電費、過路費...也要重分配?)或所謂的「剝兩層皮」;再者,它也減少如前項「以重分配之名,行調漲之實」的可能。儘管,在資本主義的環境下,所謂的「重分配」通常有所極限(總不能影響資本積累),而且也只會進行到能穩定社會即可(取得「正當性」),不可能「玩真的」。要玩真的,其實關鍵的問題還是勞資之間的階級鬥爭問題,而非第二階段的稅制或福利重分配,更不會是學費重分配。

從反學費到反資本主義

三、更根本的說,學費彰顯的問題,不只是「太貴的話,沒錢人會唸不起」的教育機會均等問題而已;學費、以及連帶的其他教育費用,已是當代資本主義對整體勞動者的一個關鍵剝削來源,受壓迫的是不分階層的整體工人階級(包括專業工人、中產階級)。當我們發現,教育費用已成為每一個想要獲得工作的人們被迫得投入的鉅額成本,然而,得利的卻是能自此取得大量技術勞動力的雇主,勞工能獲得的薪資卻在競爭下絲毫不會增加;我們不難洞悉:對勞動者任何教育費用的提高,實質上等同於減少工人的薪資、增加雇主能取得的生產力罷了!這是經濟不景氣的年代,政府要把培育人力的成本轉嫁給勞方自身的一種手法。

因此,要根本解決學費背後的壓迫來源,討論的問題不該只在「階層重分配」(下焉是學費重分配,上焉是稅制改革,但都還不足夠),而是個資本主義下資方能剝削、壓迫勞方的問題。我們需要問:是什麼樣的生產關係,能讓資方逼著勞方自身負擔越來越沉重的教育訓練成本,來供資方獲利?為何不會是勞方逼著資方負擔越來越高的教育訓練成本,來供勞方生活與學習?這才是學費、教育費用會持續高漲的根本基礎。而要反對學費帶來的壓迫,必然需要同時反對這背後的生產關係:資本主義下資本剝削勞工以積累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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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

試從資本家或政治人物的角度來說,整體台灣產業於全球經濟競爭環境的困境,左派的觀點又是如何呢? 左派右派長期以來畢竟是種二元對立的立基點與描述觀點,與其製造對立,又應該如何作為使得整體社會走出資本主義社會,個人原子化且自我剝削的心理處境呢? 受高等教育不只是為了「回本」,這句話我同意;我也認為針對當前困境,當權著光是這樣的說法迴避了許多問題,但是,若高等教育僅能培養出適應能力良好、完美的依附體制/被體制剝削的學生,而最有機會抵抗卻對於當前體制缺乏批判、沒有不滿,這又是誰的責任? 只能說當權當勢者無良,而大學生僅以「受教回本」的目標不也只是力求變成那一小撮剝削其他人的1%嗎? 這種以薪資水平作為指標的立論,一樣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所以一樓您想說的是:"施教者(教師)、乃至必須要求或監督或教學品質的人,也應該負起培育學生獨立思考的責任"嗎?

若這是您的觀點
我舉雙手贊成

回一樓:
我看了很久試圖想了解您的意思,我的解讀是:您基本上認同現今教育體系所造成的不正義,但您批評的觀點我不是很能夠理解:
1.左派的確與右派有些許對立,但「與其製造對立,又應該如何作為使得整體社會走出資本主義社會,個人原子化且自我剝削的心理處境呢? 」我不明白其意涵,首先因為左派-右派已不是極端二元的兩個觀點,現今已是呈現一種光譜式的多元,所以我們並沒有要號召走出資本主義,甚至推翻它,而是要在現行制度下作微調;再者何謂個人原子化?又何謂自我剝削?
2.文中我有幾處看不懂,像第六行的「但是」第八行&第九行的「而」我認為是主因,恕我冒昧地問是否原語句是:(...許多問題,再者,若高...)、(...學生,但他們又最有機會...)、(...當勢者無良,是想讓大學生...)
3.看完通篇無法找出有關「資本家或政治人物的角度」的論述。

「受教育不會增加薪資,但不受教育會減少薪資」這句話是在玩文字遊戲,其實它只是「受過教育者的(平均)薪資高過未受教育者的薪資」這樣一個簡單事實的扭曲版本而已。

如果整體薪資水準下降是因為大學教育導致的,那麼我們就應該要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來看。我不知道這樣的因果關係要如何建立?如果沒有辦法做出這樣的結論,那就一碼歸一碼,認真找出來平均薪資下降的理由,不要牽拖到大學教育這裡來。

任何一級教育都是要花錢的,小學、國中、高中、大學都要。如果自己不出,就是別人出了。沒有什麼「國家」出錢這種道理,國家自己不會生出錢來,錢是納稅人繳的稅金。別人繳錢供我唸書當然很好,但是為什麼別人應該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