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鬼搬運的台灣奇蹟」
華隆跳票 罷工行動持續升溫

2012/06/23
苦勞網記者

責任主編:孫窮理

6月23日,華隆頭份廠罷工(相關報導)進入第18天,300多名員工仍然每天至工廠前簽到,並且維持日夜輪班巡守,防止位於同廠址、實際上使用華隆設備的紡安出貨。13日經苗栗縣政府協調,原決議6月20日前要結清5月份欠薪,但員工至今仍未收到工資,6月18日,當工會聽說華隆已向法院提出破產聲請,且要把總廠機具運往國外,立即率眾前往抗議,推倒總(一)廠的大門;而在6月21日,「薪資入帳」確定跳票之後,又再將二廠,也就是現在叫作「紡安」的大門推倒;工會決議下週一(6/25)將再度北上陳情,隨後夜宿台北車站,提高抗爭。

7419457182_7e40cf5b67_c.jpg參與罷工的華隆工人,在帳篷中討論。(攝影:張心華) 7419458860_aa19c21c61_c.jpg華隆罷工即將邁入第3週,隨著資方的跳票,將持續升溫。(攝影:張心華) 7419452618_9949240d0f_c.jpg「紡安」的員工走過推倒的大門上下班。(攝影:張心華)

進入華隆第32年的黃小姐回憶,過去十幾年來的勞資會議上,資方每年收支報告動輒虧損上千萬,有時甚至上看數億;面對頭份廠300多名被積欠工資與資遣費的員工,無論是在勞資協商或媒體上,資方也只是宣稱無力償還。不過,為什麼虧損數十年的工廠,仍可「屹立不搖」地營運至今?這帳面上的赤字,能夠反映多少公司實際的經營狀況?或者只是資方五鬼搬運、利用海內外關係公司掏空資產的結果?19日傳出華隆資方向法院申請破產(相關剪報)、並將頭份總廠內的紡織原料聚合機拆卸的消息,工會因此質疑,資方是想把機具運往華隆越南的工廠繼續營運,把債務留給台灣的工人們。

1975年,翁家第一代翁明昌整併當時國內五家人造纖維公司後隨即去世;而股市界甚傳一時的「王子復仇記」,就是翁家第二代長子翁大銘,透過炒作股票累積金融資本、最終大量以收購華隆公司股票以及高價收購委託書的方式,在80年代重新取回經營權,不過,在90年代與2000年後,華隆集團也利用集團內眾多子公司進行內線交易與掏空,最終影響紡織本業的營運。從1997年到2008年的十多年間,華隆陸續關閉鶯歌、桃園、中壢與大園四個工廠。

在其他各廠陸續關閉後,頭份廠成為華隆在台僅剩的維一據點;目前,頭份廠生產的產品,供應屬於化纖生產上游產品的聚酯絲(POY),整個過程,利用原料聚合機器,將PTA粒子聚合、抽絲成為紗胚,之後再將紗胚組在運往越南廠,製成加工絲與織布。目前頭份廠絕大部分的訂單,都來自越南廠,少部分是國內接單;換句話說,一旦資方將聚合機器輸往越南,越南廠便從上游的聚酯以至下游的織布,形成一個完整的化纖生產鏈,而頭份廠也將走上關廠一路,這也是近年員工最擔憂的問題。「如果(聚合設備)移過去,頭份廠就不用玩了,因為整套設備它(越南廠)都有了。」工會常務理事葉紫慶表示。

6月6日,華隆頭份廠工會宣布罷工(相關報導);罷工的訴求,主要是針對資方「華隆70、紡安100」─要求留在華隆的員工,接受砍薪3成,或者放棄原本的資遣費或退休金轉入「紡安」。不過,對於資方開出「紡安100」的條件,工會常務理事葉紫慶反駁,所謂100%的薪水,「一方面不知道能領多久」,一方面其實是70%薪資,剩下的30%則是償還員工的資遣費。舉例來說,一旦華隆員工轉入紡安,表面上月領薪資是3萬元的話,其中只有2萬1千元是實際工資,9千元則是資方片面宣稱的「資遣費」,造成實質減薪、拿勞工自己的血汗錢,償還自己資遣費的事實。

「紡安」的角色

紡安股份有限公司
  • 股權狀況:僑外資
  • 資本總額(元):500,000,000
  • 代表人姓名:吳榮建
  • 公司所在地: 新北市中和區板南路663號12樓
  • 核准設立日期:99年05月21日
  • 經理人:廖文町

另一方面,也有員工質疑:設立兩年多、資本額不過5億的紡安,為什麼能夠在去年的時候,買下華隆粗估80多億的機器與設備?他們認為,除非華隆賤賣設備,「譬如以一個10元的價格,將報價一萬多元的培林出售給紡安」,葉紫慶的胞兄、同樣於華隆工作超過20年的葉紫金質問,如果真的負債累累,為什麼選擇「高價低賣」的方式?是不是資方又在進行五鬼搬運的技倆,將原本屬於華隆的機台設備,作帳給「紡安」?

葉紫金認為,「紡安」根本就是翁家又一個人頭公司。從一年多以前開始,原本華隆的接單,就陸續被轉給生產項目與華隆並無二異的「紡安」。「華隆召開的勞資會議,主持人是華隆總經理,底下卻是「紡安」幹部;而「紡安」的幹部,實際上也多是之前華隆的幹部」。紡安的採買,也都必須經過華隆總廠長的核准蓋章。進入目前已換上「紡安」招牌的大門,員工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華隆還是紡安的員工。「我們認為,成立『紡安』是因為華隆已經信用破產,只能用現金交易,但是化纖原料採買的金額龐大,所以成立『紡安』,才能向銀行借貸」。

根據經濟部商業登記的資料,「紡安」設立於2010年,股權皆為僑外資,代表人吳榮建,據說是迪化街出身的商人;公司登記的地址,位在新北市板南路上的華隆經貿廣場大樓旁,經理人廖文町,先前是華隆子公司華染的發言人。這些資料,都不能證實紡安是間空殼公司;苦勞網從22日下午開始,持續致電至紡安公司,得到的答案都是「公司目前主管都不在座位上,因此不知道有誰可以回應問題」。如果「紡安」是一間獨立的公司,華隆罷工十幾天,卻不出來說個話;記者追問它「是不是空殼公司」這種那麼嚴重的問題,居然也可以避而不答;諸端的現象都在說明,員工的擔心,絕非空穴來風。

華隆五鬼搬運、對其資產進行乾坤大挪移,早已行之有年;以業已關閉的頭份耐隆廠為例,葉紫金說,過去為了躲避債權銀行向法院申請查封、機器設備被法拍,資方逕自將設備移轉登記至築翰與築邦兩家子公司的名下,或者在查封前夕,以貍貓換太子的方式,每天八台拖車、一天兩趟往返,先將堪用的機台運往華隆其他工廠,「再把爛機台拆卸運過來…因為是現場點交,最後爛機台被當廢鐵賣,能正常運轉的機台,就被運往海外。」就這樣,資方掏空資產至海外,卻債留台灣與勞工。

相對於台灣最後據點的頭份廠,目前華隆主要的生產重心,早已移往越南三個工廠,每日三千多台機台,進行加工絲與織布的工作,頭份廠主要訂單,也是來自越南廠。如前所述,員工對於轉入紡安的疑慮,除了必須放棄年資與資遣費,另一方面也是擔心,紡安不過又是另一個資方左手轉右手、用來向銀行借貸的人頭公司而已,一旦機器順利運往越南,紡安也將不復存在。

葉紫慶表示,過去還有其他廠區的時候,哪個工廠的工人抗爭,資方就關閉哪個廠威脅工人,如今華隆只剩頭份廠,他說,工人一定會抗爭到底,討回自己應得的資遣費。

華隆工人的心聲

過去幾年,只要華隆員工不願聽從公司的指示,資方便以「不願做,就別做」的惡劣態度威脅要關廠、歇業,迫使員工為了生計接受不合理的政策;「要給多少錢都是他(資方)隨便喊」,進入華隆第32年的黃小姐說,就是這種反覆無常的政策,員工們長期處在惡性循環中所累積的壓力與憤怒,終於在這次罷工行動中一次爆發,「無法再忍耐、再退讓了」,砲口一致指向資方的憤慨情緒,讓彼此更加團結。

除了朝令夕改、蠻橫無理的薪資規定以外,還有頻繁調單位、工作量負荷過大、廠房空氣不流通等問題;小惠1989年進到包裝部工作,從1998年開始,每隔幾年就會被調到其他單位,23年來共調職6次。頻繁調動讓員工無法累積經驗,必須在短時間內學會技術,回想遭主管怒罵的場景,小惠紅著眼眶說,「好不容易適應了,又要換新環境,重頭再來」 在單位間流轉的壓力和工作量,讓小惠罹患腕隧道症候群,常因手麻疼痛在半夜醒來。

有不少員工都經歷同樣的處境,在華隆已26年的小菊就做過包裝和顧機台;她說,在包裝部把產品裝箱時,1個紗將近4公斤,裝滿40公斤,全靠自己親手搬到棧板上。「我們不只手麻,還腳痠。」小菊提及,一個人要負責好幾座機台,以免紗線斷裂時沒人補,從頭巡到尾,一走就幾乎不能停,從早上10點就得開始輪流去吃午飯,疲累程度就像「從台 北走到高雄」。「我一生的青春都奉獻給華隆了」,小菊表示,公司用調職的方式想逼員工離開,很多人因為孩子還小才忍氣吞聲,撐到現在卻連退休金都被資方吞走,「這筆帳一定要討回來。」

以下是華隆員工自己寫下的一些心聲:

我們一進來,也是從三台、五台、九台,後來看到十一台(指每個人要顧的機台數逐年增加-打字員註),錠數是960錠,一天走八個鐘頭,到下班,腳真的不像是自己的腳,連續做個十五天,我也是硬撐下來的,到現在做了二十一年多;97年的時候工廠硬性說要改十二小時,…到98年工廠說人員少、要加班,我們也是經常都一個月休兩天、三天。後來身體整年都已經搞壞了,到99年底我身體真的撐不下去,這痛那痛,胃潰瘍,還有那個膝關節退化──這樣走二十幾年…現在工廠到頭來叫我們放棄所有的年資。
/華隆員工 小月
天天上班就是心裡在反彈,說明天我不要來了,就是很辛苦的工作,那個工作一個人要擋好幾台(指多顧幾台機器──打字員註),還要從頭走到尾,就是像台北走到高雄這麼遠…包裝的工作也很辛苦,一個紗最大的三公斤裝,一包紗就是三、四十公斤,每個人要抬到木板上去疊。有的員工手到了晚上都麻掉了,都睡不著覺,晚上都起來一直哭。我為了五個baby,也是要撐下去,一直撐到現在。…我想起我們的老闆對我們員工這麼沒有良心,我真的很憤慨,我的心在淌血。我們這邊抗議這麼多天,希望政府能夠跳出來,爭取我們該得的權益。
/華隆員工 小敏
別家廠商都在調薪,而華隆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降薪,動不動就說虧損連連,到現在虧了十幾年還在「屹立不搖」地虧損…常在想,現場(指生產線──打字員註)的人們,是否有忍者龜的本領,亦或是向前(錢)看齊的精神,那麼的耐操,而且薪水少得可憐,加上中、夜班津貼才有勞委會規定的基本工資(18,780 元)。最讓人心痛的是12小時工作,前8小時應是基本工時,後4小時應算延時加班,但華隆卻說不算。
/華隆員工 阿貞
這二十年來黑心的老闆不善的經營,負債累累,把資金轉移大馬、越南,把債留台灣。掏空華隆的資產、想盡辦法剝削所有的員工血汗錢。強迫員工簽減薪條約,如果不簽,上司一一約談、逼迫。90年的罷工害死了一位正義者,她是我布廠的員工,那是她是中夜班幹部(班長),因罷工不成深怕公司清算,以自殺結束了她寶貴的生命。
/華隆員工 一吐心聲的人
面臨開中、夜班,早班不開車(指不生產,白天用電改夜間用電比較省電費──打字員註)又領七成薪的世界。兩個月後,接著又改上12小時,二班的制度…體重從56公斤掉到50公斤,每天睡眠不足的情況下,每個人上班忙到下班,沒有讓你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上班吃飯,像在吃戰鬥餐,隨便吃了幾口又擔心現場的工作,幾乎沒有安安心心地坐下來吃一頓。
/華隆員工 小梅
我們幾乎整天汗流浹背一隻手要抱起14公斤的大絲,數量是未知數(如果八小時不加班是460顆──打字員註),要做到六十歲都難,何況到六十五歲呢?我們不是坐辦公室吹冷氣,我們是一群可憐賣勞力的最低層的勞工…

我們拚命生產領七成薪、減薪來替老闆還債,十幾年沒有調薪,連福利也被剝削,大過年上班只有紅包600元,不算加班費。這些我們都任勞任怨,但是頭家他情義何在?到這下來,頭家關廠,賣地、賣銅、賣鐵,好的機台遷移到國外去,一角銀都無打算給這些員工。

/華隆員工 阿珠
99年布廠無預警停工,機台近三分之二以上遷移越南廠,人事任由上司調動,而我也被迫調至加工廠,上了年紀的我必須重新適應所有的人、事、物,同時也被減了幹部津貼,辛苦工作卻只領基本工資,而我因兒女初入社會,所存積蓄皆供三名子女就學、生活,用之殆盡,考量老年生活總要有些收入,除了為五斗米折腰,別無選擇。加入加工廠後配合輪班,路途遙遠常常半夜路上只剩我一人騎著機車,儘管沒有安全感,家人不諒解、不放心,我還是堅持撐下去。
/華隆員工 阿郁
後來工作崗位調動頻繁,工作有時不能適應,只能忍、忍、忍,忍了漫長二十幾年的歲月,如今身心俱疲,老闆對員工不公不義,我心在哭泣,我心在淌血,我心在怒吼,政府對台灣勞工漠視,老天啊,公理何在?
/華隆員工 不怕風霜雨打小菊花
公司就開始欠薪,減薪,七成薪、八成薪等卑鄙的手段或用各種不同方式要達到生產130%才算薪水100%,強迫簽字同意,要不就降職、調離原單位或到你不適應的單位工作,適應不了就得自動離職。…更可惡要我們放棄一切,簽下賣身契蓋章,一切從零開始,情何以堪啊!…改個公司名義「紡安」,叫我們轉到「紡安」,要簽下自願放棄年資、特休、退休金等不合理的條約。…從以前的全薪,改八成薪這麼多年了,沒賺錢,沒賺錢,還是沒錢,一晃已十幾年沒賺錢的公司,可拖上那麼久,人們常說虧本的生意會有人要經營嗎?不會吧!把我們當傻瓜當笨蛋,一騙再騙…我們的共體時艱,得到的又是什麼?
/華隆員工 阿英
要我們達到多少營業額,才能領多少錢;要省電,現場超過33度才可開空調;要省人力,每人多擋幾台車。拚產量、拚效率,我們不怕辛苦,無論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有好幾回。…如今,我做了不一樣的選擇,公司放棄了我,但我不放棄自己,我要爭取回我應有的尊嚴,讓老闆知道我們的怒吼、壓抑很久的反撲。選擇罷工,這是痛苦的決定,也是必須的抗爭。…物資不斷飛漲,薪水不斷下降,我的未來在哪裡?不知是否能衝得過去?
/華隆員工 阿幸
老闆吃肉、工人吃菜脯──華隆跨世紀勞資爭議

華隆,六年級以上的人都聽過的知名紡織集團,以及同樣甚至更有名的集團前負責人翁大銘、翁有銘等兄弟,在創下「王子復仇記」、「十幾天競選立委就當選」等偉業後,又以華隆案、洪福案等弊案而「揚名」全台灣,現在已經債台高築、十幾年來都處在將倒未倒的情況。但是,翁家兄弟仍然吃香喝辣:翁有銘為了躲避台灣法律制裁,十幾年避居國外,甚至還曾取得馬來西亞「拿督」的貴族頭銜;因負債太多已被宣告破產的翁大銘仍坐擁世界山莊豪宅、以賓士六百代步,享司機、隨扈等待遇。這大概也可算是台灣奇蹟中的華隆奇蹟。

但是,在華隆奇蹟底下,有很多受害者,有小股東,有收不回債款的廠商或銀行;最可憐的,是以工資和退休金作為維生來源的華隆數千名員工。

從民國83年洪福案爆發以來,華隆集團就每況愈下,連帶影響到華隆員工的生計:86年開始就沒有調薪,88年不再發放年終獎金;90年10月實質上開始減薪。91年實際上再減薪至少20%。93年再減30%。97年5月再實施生產效率制,即產效達到130%員工才能領到100%的薪水;當年並實施無薪假,估計有五成員工領不到基本工資。去年,公司開始要求員工轉至紡安,放棄年資(特別是放棄退休金);不願意放棄的人,就領七成薪。這期間,上千名員工退休但是領不到或領不足退休金。

本世紀一開始,即民國90年的欠薪抗爭,就發生女工邱慧珍被主管約談、責怪抗爭積極,邱憤而喝農藥自殺。民國94年底,華隆公司關閉桃園廠,拒絕依法如期給付資遣費,桃廠工會抗爭。民國95年農曆春節前後,頭份廠退休人員因公司未如期給付退休金、答應等一段時間後開始分期結果公司也跳票,退休人員組成了自救會,最後終於讓公司同意給錢,但給了幾期又開始跳票。

針對現在要員工放棄年資轉「紡安」(就是轉到法律上完全不同的、但員工看到的主管、廠房、機器、工作內容甚至制服都完全一樣的公司),公司總經理梁清雄的說法是:雖然放棄退休金,但是可以多領30%的薪水,領個八、九年就等於領到退休金。姑且不論公司還能不能經營那麼久──這簡直是要「挖我自己的錢來還我錢」。

華隆頭份廠工會已經在6月6日開始無限期罷工。員工要的,其實只是勞基法規定的最低標準。現在的情況是:已經不掛名或表面上不負責的、過去十幾年把公司搞糟的負責人明明還很有錢,但公司就是沒錢,造成勞動基準法有如廢紙一疊。

在向苗栗縣政府、勞委會請求協助但沒有具體結果後,華隆員工要再度北上向行政院陳情,問問勞工受害、政府何在?華隆員工並且也將赴世界山莊參訪翁大銘住的超級豪宅,看看員工吃菜脯,老闆吃什麼肥肉。

/華隆頭份廠產業工會 苗栗縣產業總工會 台灣省人造纖維業工會聯合會 勞動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