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婚姻,溫柔智慧—記台灣首次女同志佛化婚禮

2012/08/09

文/曾芷筠

「以前完全不認識法師,只通過兩次臉書訊息她就答應了。」最早接觸昭慧法師的美瑜說。

「昭慧法師同意後告訴住持法師,當天住持法師就在研討會上對所有人宣佈:昭慧法師即將主持一場女同志佛化婚禮,所有人鼓掌,」美瑜的伴侶雅婷說:「那時候,我們還沒見到昭慧法師。」

人生與儀典,宗教與婚姻

兩人決定在8月11日舉行婚禮,當天正好是獅子座的美瑜生日。長髮的雅婷和短髮的美瑜同年,30歲,天蠍座。交往六年之後,2011年年底兩人決定彼此承諾互相陪伴、照顧對方的後半生,並因為兩人同為佛教徒,找來釋昭慧法師護持、給予鼓勵,而決定公開婚禮。沒想到,這場婚禮雖然在台灣同志圈內並未掀起太多討論,卻引來國內外媒體爭相報導。於是,台灣首次女同志佛化婚禮竟成為一場極富公共性的討論,對話的對象從同志社群變成大眾,宗教的入世、新人的壓力、同志的成家權利在在都是議題。但回顧最初,其實就只是這對身為佛教徒和女同志的伴侶,希望可以藉著這場婚禮讓更多同志看見希望,所發出的意念及願力。

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秘書長吳紹文說:「兩邊根本不認識對方,就承接起這樣的壓力,佛學院借我們場地、整天忙碌,他們跟我們什麼關係?」網路上甚至有人質疑法師舉辦婚禮收受金錢,美瑜反駁:「法師一毛錢都沒收,連我們的捐款都退回來,因為非營利組織比較窮。」更令人驚嘆的是連場地佈置也無須多所顧慮,沒有人限制你什麼可以、什麼不行,學院法師甚至說「你們想怎麼佈置都可以!」就在大家紛紛質問昭慧法師為什麼支持同志?不擔心佛教界反彈嗎?昭慧法師淡淡一句:「眾生平等,情慾本是無明,是動物本能,因此沒有神聖與罪惡的分別。」

以佛教認同為核心所發展出的佛化婚禮,早先在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宗教族群較混雜的地方出現,佛化婚禮便是黏貼在華人的宗教認同上出現的儀典,其他寺廟團體於是跟進。只要不殺生、不妨害別人,佛教其實容易依照人們的需求發展出各種社會性功能,也包含歡慶的婚禮。「可以有力地去告訴家人,佛教並不會排斥同志,」基於大部份的台灣長輩都對佛教抱持一定程度的認識,美瑜說:「基督徒在同志裡差不多5%,但至少有80%認為自己比較偏佛教。如果他是一個佛教徒,這件事的影響會很大。」

婚姻與宗教的結合本身就是一件有趣(也飽受批判)的事。不論是經過牧師證婚、承諾不論病痛或健康都願意陪在對方身邊,一生不離不棄的教堂婚禮,或是經過唱讚、誦經、說法祝福、回向、午供的佛化婚禮,婚姻的儀式自然有其人類學上的象徵意義和社會教育功能。雅婷說:「表示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我們又沒有誰把誰娶進家門,不用迎娶、丟扇子、潑水什麼的,但希望有一種正式把新娘娶進家門的感覺。」

對她們而言,成家是為了更嚴肅看待關係。美瑜說:「我們結婚之前沒人把我們的關係當一回事,尤其是我們的家人。即使在一起六年多了、也帶她回家見過父母,他們還是會覺得這只是暫時的,要妳別再浪費時間,趕快找個男人結婚,不要再這樣搞下去。」不同於台灣以往曾出現過的同志婚禮,許多是在私人場合,找來一群同志朋友開心吃喝、接受祝福,美瑜認為「結婚就是兩個家族的結合,我一定要認識她的家人,她的爸媽家人就是我的爸媽家人,而不是像以前一樣,我們的關係只對我們兩個自己有意義,我覺得那樣很真空,是不好的。」為了更清楚、更鞏固彼此的關係,決定結婚的也代表面臨對家人、公司出櫃的壓力。美瑜說:「還好公司的接受度還算高,親近的同事接受度差不多90%,也請到八天的婚嫁。」

家庭關係緊密、以前從不敢帶伴侶回家的雅婷說:「因為這次結婚,我的家人跟她吃過飯、見過面了,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進展,親戚們也在慢慢接受這件事。」堅持對家族長輩出櫃,又因為媒體曝光而倍感壓力的兩人,雖然中途曾經一度想要放棄,卻決定一起面對。「因為有這樣的共願力,希望藉這件是幫助更多人,就讓自己更有勇氣面對,」美瑜說:「這件事已經不是私事,而是大眾的事情了。所以我願意站出來,再多說一些話、多爭取一點,這件事有帶給我們勇氣。」不只如此,兩人收到來自佛教界法師的超大禮:一座有好幾十顆舍利子的舍利塔,還獲得加持過的硨磲、貓眼石,以及繡有八吉祥圖騰的哈達。

家庭的想像與結構將往何處去?

這樁婚姻雖無法律效力、也不能申請租屋津貼及各項補助,但美瑜和雅婷的伴侶關係締結,仍然開啟了多元家庭的想像。事實上,結婚之後將如往常住在租屋處的美瑜與雅婷,笑說常常被質問為何要結婚。被問起是否經歷浪漫求婚,雅婷說:「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打開門,美瑜正在看影集,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寶貝!我們結婚好嗎?用小鹿眼睛攻勢說著,妳不要嗎?我就回答:好!過了一會兒才驚覺,戒指呢?」

從交往六年、共同創造出佛教生活的兩人身上,可以感受到極佳默契和正面積極的力量。談到對方最吸引自己的部份,雅婷說:「很娘!我喜歡她女生的那一面,我喜歡有比較中性的外表,但底下有柔軟善良的一面。有一次,我們去看電影,有一隻海豹衝出來要把企鵝媽媽吃掉,美瑜卻完全被嚇到、整個人縮到我後面。我想說,這麼Man、這麼ㄍㄧㄣ的外表之下竟然有一顆這麼柔軟的心!讓我好心動喔!」自虧自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嚴重版」、覺得對方「做很蠢的事情都會覺得很可愛」,雅婷說:「本來想找一個有錢的,最後卻找了一個最窮的。」

至於美瑜,雅婷最吸引她的部份「應該是堅強吧!」兩人還沒交往時,雅婷因和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分手,但卻故作堅強,雙手插腰說:「我是堅強的婆!」美瑜說:「我一直記得這一幕。也是在一起後,我才開始有勇氣把流浪貓狗接回家照顧。而且她非常重視我,跟我出去時會很在意我的感覺,擔心我會不會無聊,不會丟下我自己去跟朋友玩。」對勤於學佛她們而言,在一起仍給予對方自由,卻不是毫無節制,而是不論自己是什麼模樣,對方都願意接受。

努力實現成家願望、目前家中成員有一對拉子伴侶、三隻貓一隻狗的新酷兒家庭,對於未來的想像其實是希望可以生小孩。兩人討論好,如果要生小孩就由美瑜透過人工生殖懷孕、在家裡帶小孩,因為雅婷比較會賺錢,但是「養了狗之後發現自己對小孩沒那麼有耐心,於是把生小孩的計劃無限期往後延,」雅婷說:「考量到現在的工作和收入,並不能給小孩很多陪伴,如果最後還是要丟給保母,會覺得這樣並不好。」美瑜則不諱言:「最基本的,我們的銀行戶頭都是空的,連那個都沒有的話,不要想買房子、生小孩。除非生活條件明顯好轉才會重新考慮生小孩。」而對於精子主人「總是找得到朋友捐精子,只要確認男方的健康無虞、基因檢查不會有畸形兒就好了。」

聆聽兩人一會兒談貓狗經、一會兒向對方確認「我這樣說對不對呀?」兩個多小時下來,最令我動容的,莫過於面對結婚這件事,兩人所展現出的正面力量。雅婷提到:「這次結婚,我覺得自己是被推著去完成出櫃等事情,每個人對很多事情支持的程度不一樣,有些人只能按讚和分享,但有些人會上街去抗議。我原本的能力只能按讚和分享,但現在卻站在第一線,我又沒有要從政,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妳的任務就是做這件事,那就做吧。」恰如其份地做自己該做的事,這件事情的難度遠遠超過字面上的想像。雖然因為媒體太多讓雙方家長卻步,她們仍然要做好這件事,不忘俏皮地化為一句:「我那天只是要表現一個很正面的大家閨秀的形象。」

保守?中產?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爭辯

本屆同志大遊行的主題正是「革命婚姻──婚姻平權,伴侶多元」,越南司法部長日前也公開表示將慎重考慮將同性婚姻合法化。就在同性婚姻看似成為政治正確的共識的同時,也出現了許多提醒:性權會秘書長王蘋便認為,不能用婚姻去解決同志權益的問題,因為婚姻本是私有財產的締結和累積、異性戀結構的複製,更是方便國家操控稅收、管理情慾的單位。甚至,基於斬斷舊中國一夫多妻制等封建思維、置疑「婚姻家庭連續體」的改革想法,亦不乏「毀家廢婚」的激進論述。因此,爭取同志婚姻合法化似乎有了另一種政治不正確的面貌,成為一種落後、鞏固異性戀結構和國家管理個人情慾的路線。對此,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協會(簡稱同家會)秘書長吳紹文回應:「我們已經在創建各式各樣的家庭和社群,作為個人與國家間中介的協商單位,酷兒一直在改變家庭的本質,這就已經是變體。若拿掉家庭、不要結婚,到底要怎麼成家?異性戀婚姻本身有問題,但多人家庭和同性婚姻會不會有同樣的問題?答案是不一定的。」

同家會首先認為,同志、跨性者本身已經不是好公民,這種家庭就已經不是某些人想像中的危險家庭,酷兒早已注意到權利和義務的對等關係。其次,吳紹文提到:「不論哪一種社運,包括環保、反迫遷、都更、反核、反美麗灣、工運,起源都是為了保衛家庭或家鄉,那是很重要的動力,但同志連家庭都沒有,這真的很殘忍。」看見同志成家的真實想望、並主張成家是基本人權,吳紹文認為,如果不爭取成家權利,對同志運動來說是很大的反挫。「同志承認自己有想成家的慾望,難道這樣的慾望不對嗎?如果一個運動不談家和安定,我認為是沒有未來的。」而對於因家庭便於私有財產的積累而認為是不公義的想法,他也坦承:「不然同性戀要一輩子窮苦嗎?我的資本不能積累給我愛的人嗎?」

關於常常在家庭/同志認同的對立裡打結的酷兒論述,吳紹文直言:「家庭和同志不該是對立、互不相屬的路線,應該從原生家庭的悲情轉移開來,往希望的方向前進。以前老T們常說不能有家庭很悲哀,現在還沒有家庭,就已經被說不能有家庭,因為這樣封建不進步。對於這些一步步往前走、背負壓迫的人來說,未免太辛苦、太多要求了。」談及這些推動成家所遭遇到的反對意見,他難掩激動:「說同志成家是在複製傳統婚姻結構,就有點像十年前T婆關係被女性主義批判為複製異性戀一樣,但那不是複製,因為不像也不是。我們會挪用異性戀的東西,但我們會改造它。」

「有同志婚姻、多人家庭、伴侶,代理孕母、人工生殖,多元成立,應該要這樣去走。」國家機器介入與開放的界線、締結婚姻或伴侶關係所牽涉到權利和義務尚未充分討論、扣關法律大門,卻已經引起各種焦慮與恐慌。回想台灣持續下降的生育率、年過三十的剩男剩女,在異性戀婚姻也搖搖欲墜的台灣,酷兒進入婚姻與家庭自然更是一種激進、豐富多元的變體。吳紹文說:「讓更多邊緣的人可以結婚,傳統的異性戀婚姻結構自然就會更被瓦解,同志成家甚至可以是毀家廢婚的一種途徑。」

「人需要穩定安頓的空間,成家帶給人安全感、不離不棄,家的積極意義就在這裡。」同家會立場如此。昭慧法師的說法則是:「婚姻是把不同血緣的人拉在一起成為家人,家的本質當然可以再做批判性的質疑,但無論如何,人的生命脆弱,一出生還是有家的堡壘來幫助他平安成長比較好。」回歸這場女同志佛化婚禮,結合宗教的正向能量及互動,其中自然有安定的力量。

性忠貞?昭慧法師說得簡單:「戀情有一種相互依屬的特質,彼此盟定終生,不希望被背叛是一種人性需求。自己願意忠誠於別人這是自我的品格要求,但如果期待別人忠誠於我就是一種宰控。」從智慧的角度來看,動物本能何來潔與不潔之分,控制慾又何來貞與不貞之分?一個德性良好的人願意忠於對方、因不忍對方受傷而選擇忠貞是美德,於是忠貞是對自己的要求,是人生旅途中難得的真誠承諾,是值得讚嘆的勇敢美好。

文至最末,發現原本似乎是該處理同志權益與路線鬥爭、又應該要有特殊觀點切入以符合《破報》特色的報導,竟成為一篇討論佛法與正向能量的奇怪文章,大概是因為千言萬語的複雜論述,都比不上一句智慧之語來得簡單清明。

最末,我問美瑜和雅婷想對渴望成家的同志說什麼?原以為會大談同志權益的美瑜竟迸出:「明天你不一定還活著,有夢想趕快去追。也許有一天你的伴侶、或你自己就死掉了,永遠在想有一天,也許那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雅婷則說:「你的家人永遠是愛你的,選擇傷害自己是最不妥當的做法。我還沒完全出櫃之前,會覺得為什麼媽媽不能支持我,擔心她不愛我。但經歷了這次結婚,我對家人的不安全感和恐懼,完全在出櫃過程中被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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