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屋、還地、逼債
國家鑽石夢與被迫遷的華光居民

責任主編：張心華

12月12日，台北地方法院民事執行處進入華光社區，進行拆除前的丈量。（攝影：陳韋綸）

今年（2012）11月，台北地方法院民事執行處在詹友坤的家門口，貼上了履勘公告，公告上寫著：「將於12月12日進行強制拆除前的現勘與丈量作業。」當天，民事執行處於詹友坤的家門口噴上標示拆除範圍的紅漆。稍後詹友坤又收到來自民事執行處的函文，要求他在30天內同意明年（2013）的2月20日前自行拆除完畢，否則一旦法務部執行強制拆除，「拆除費用由債務人負擔。」

2008年，法務部台北看守所開始對華光社區的部分居民提出拆屋還地的民事訴訟，並且追討所謂的「不當得利」。2011年，法院判定詹友坤等人敗訴，除了拆屋還地外，詹友坤還需支付90萬元。

詹友坤的機車行。（攝影：陳韋綸）

詹友坤的機車行位於金華街的廖家牛肉麵店旁，而這中正紀念堂旁的一整個街廓──北以金山南路2段30巷為界，東以金山南路2段為界，西以杭州南路2段為界，南以金華街為界──就是「華光社區」。詹友坤與其他住戶的處境，最早可以追溯至1990年，台北市政府將這裡劃定為都市更新地區。2007年時，行政院頒佈了「四大金磚」都更計劃，以「台北華爾街」為政策包裝欲在此打造金融特區，也就是在隔年（2008），居民開始被法務部提告，要求拆屋還地。2009年，行政院核定「愛台12建設總體計劃」，其中在「都市與工業區更新」項目中，將華光社區列為優先推動的6個「都更旗艦計劃」之一。到了今年10月，行政院對於華光社區土地開發的最新說法是：改採BOT方式招商，要對土地做「更有價值」利用，一改過去「台北華爾街」，將以「六本木」、「時代廣場」的複合商辦模式開發。不過，無論政府對於華光社區土地利用的想像是甚麼，具體計劃內容卻始終未被公佈。詹友坤等華光社區的居民，也總是透過「報載」得知政府的想法。另一方面，在缺乏明確計劃為前提的情況下，土地所有權者法務部卻逕自開始處理「現住戶搬遷」。

眷戶、非法眷戶、違建戶　法務部切割迫遷居民

法務部採用的方式是切割、分化，以差別待遇的方式一群、一群地迫遷居民。根據2007年北市都發局的調查，華光社區內共有793戶，其中「眷舍配住戶」為601戶，包括早期台北地方法院看守所的職員，眷舍內的獨戶日式住宅配給法官、書記官等高階職員，低階職員則被配給10坪大小的單身宿舍。剩下的192戶則為所謂的「違建戶」。法務部依此先將現住戶切割為「眷戶」與「違建戶」，接著進一步把眷戶細分為「合法」與「非合法」，依照法務部《眷舍管理條例》，退休職員在1983年後曾有職務異動，就會被歸類至「不合法」──雖然，根據詹友坤的說法，司法人員的職務調動本來就很頻繁，「一個檢察事務官，從地方法院升遷到高等法院，是很正常的事」，不過在法務部規定下，眷戶中有140多戶因此喪失居住資格。

針對合法眷戶，詹友坤說這些人得到150萬元到220萬元不等的補償金後就離開了。另一方面，對於「非合法佔用」眷舍的居民，還有192戶違建戶，法務部台北看守所以土地所有權人的身分，從2008年起，對這些人提起民事訴訟，要求「拆屋還地」，並且追討「不當得利」（關於華光社區住戶形成的歷史脈絡，請參考：[1]、[2]、[3]）。

楊小姐拿出50年前華光社區金華街上的老照片。她說這些房子早於台北看守所成為土地管理機關就已存在，法務部卻要求居民拆屋還地。（攝影：陳韋綸）

「那是你政府自己去登記，沒跟人民說耶，現在卻反過頭來要我們拆屋還地！」楊小姐表示自己的母親在民國40多年間向榮民買了華光社區的房子後便居住於此，民國50年間土地管理機關轉移至台北看守所，關於「先來後到」的順序，政府與居民兩造間的認知有顯然的差距。「後來母親將房子過戶給我，現在我被告『不當得利』，她一直愧疚讓我背債。」

事實上，華光社區的違建戶主張：居民居住在此的時間超過50年，即便是違建，也是「歷史違建」。除了楊小姐外，孫秀美的父親是退役軍人，民國43年進入華光社區居住。王禹奇的父親在50年前自力造屋，他也在此居住47年。王禹奇認為，「違章建築」是大遷徙時代的產物，不但不是問題，更是人民自行解決居住問題的一段歷史。「國民黨政府戰敗遷台時期，政府眷舍根本不足以負擔一大批來台的軍公教人員。當時眷舍的分配，基本上是先搶先贏，沒分配到的，就在旁邊自己蓋房子。」

王禹奇質疑，即便是違建戶，一定程度上法律還是肯認他們的權利，但是現在法務部對付華光違建戶的手段，為什麼是一昧地要求拆屋還地？以《臺北市舉辦公共工程對合法建築及農作改良物拆遷補償暨違章建築處理辦法》為例，「舊有違章建築」指的是民國52年以前就已存在的違建，處理辦法第37條明定「先建後拆」原則，在遷徙既有住戶時，如果合乎國民住宅購買與承購資格者，「應於有安置拆遷戶之建築物供其遷入時，使得拆除。」此外，拆遷時也應給予拆遷處理費與人口遷徙費等等補償，儘管公部門過去總是自我限縮，以「目前已經沒有國宅」為由，規避安置居民的責任，但是不能說法條中沒有納入「安置」與「補償」原則。另一方面，《都市更新條例》對於違建戶的處理，也會給予一定比例的容積獎勵，要求實施者提出處置方案。

分段式處理　國家安置的責任？

國家興辦公共工程而須徵收土地，對於現住戶提出安置或補償計劃是再基本不過的事情。不過，這次華光社區居民被迫遷的過程中，法務部先是以「土地所有權者」向違建戶提起民事訴訟，另一方面，從「四大金磚」、「都更旗艦計劃」、「BOT台北六本木」，對於華光社區開發的具體計劃內容卻一直沒有被公佈，顯然國家此次處置華光社區的手段是：先將整件事限縮至法務部與居民間的「私權糾紛」，無視華光違建戶之所以形成的歷史脈絡、並承擔解決「歷史共業」責任，將事件化約為「土地侵占」。在法務部「排除障礙」後，得到這塊「鑽石地」的國家，便可於此施展馳騁自己對於開發的想像，這樣「分段式」的處理，也藉此甩開國家進行公共工程時，應妥善處置居民的責任，是「脫法行為」無疑。

此外，違建戶還需支付金額30萬至600萬元不等的「不當得利」。民法中的「不當得利」，指的是「無法律上之原因而受利益，致他人受損害者，應返還其利益。」2010年，法院判決詹友坤敗訴，除了拆屋還地，尚需支付近90萬元的不當得利。這筆金額，是以2006年至2011年共5年期間按公告地價的7%，加上每年5%的年利息為計算。對於自己被追討「不當得利」，詹友坤很不服氣，「不當得利不能用在老舊違章建築，『違章建築』這名詞是民國58年、《違章建築管理辦法》出來後才有的，人民先持有房子、你之後修法卻把我們叫做違章建築？何況你給了我們門牌號碼、申請水電，這是時空背景允許人民有使用事實。『不當得利』是非法取得、使用才能成立，我們不是違法取得，又何來非法使用？」

居民於丈量期間，在自家門口靜坐抗議。
（攝影：陳韋綸）

法務部追討不當得利，對於居民造成實質的經濟壓力，部分居民銀行帳戶因此被凍結，或者上班的公司，收到法院的執行命令而被剋扣工資。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190多戶的違建戶，詹友坤說這段期間大約已經有100多戶自行搬遷，離開華光社區。不過，即便自行拆遷，法院討債的動作卻沒有停止。另一方面，剩下的60多戶居民，如果未在期限內自行搬遷，一旦法務部強制拆除，還須繳納一筆費用，做為「拆除執行」費。

不論「華爾街」、「金磚」、「都更」、「六本木」這些政策包裝下，內容是如何的空泛，對於居民而言，「政府說要社會建設，我們居民也願意配合」王禹奇表示，他們的訴求，就是政府應該提出一個合理的安置計劃。日前，行政院秘書長陳士魁曾向媒體表示，將在今年底前完成拆遷，近期法院也已經進入進行拆除前的丈量，居民除了在自家門口靜坐表達抗議外，預計也將在27日走上街頭，為生存與居住權抗爭。

居民掛起布條，要求國家正視安置責任。（攝影：陳韋綸） 華光社區一景。（攝影：陳韋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