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尚出生於泰國東北部的農村,是貧窮的農家之子。全球化的風潮下,原是南亞米倉的泰國農村卻是逐步崩盤了,種稻子幾乎沒什麼利潤,村子裡的年輕人泰半出外謀生,只剩老人、小孩、婦女守在鄉下。貧窮迫使移動,中壯年紀的人,受過好一點的教育,就到曼谷等大都市討生活去了,而沒讀過太多書的人,就漂洋過海到其他的國家當移工,二、三年才得以返家一趟。
我笑叔尚來台灣多年,中文卻沒多大長進。認識好一陣子後,他才紅著臉說:「我的英文比國語好一點,你可以和我說英文。」
原來他國中畢業後,沒工作就先到廟裡當了六年和尚,從十二歲到十八歲,吃住作息在廟裡。那時廟裡有人義務傳授英語課程,反正是免費的,他就跟著學了三個月簡單的英文會話,意外為日後出國工作壂了語言基礎,不致於完全阻隔對外溝通。
23歲起,結婚後的叔尚開始不停歇的國際流動與勞動。他到過利比亞、汶來、以色列、台灣,待過營造工地、工廠、果園,一逕是重體力的底層工作。現在,家中三個孩子都大了,最大的兒子23歲,最小的女孩也15歲了,而他看著自己長繭的雙手,說:「我就算想再出來工作,大概也沒人要用我了,年紀太大了。」他才 45歲,海外移工的耗損率這麼高。
1999年,叔尚首次來到台灣當鐵工,幾乎每天都工作十二個鍾頭,又苦又累,一個月折算下來薪水將近三萬元,當時台幣對泰銖的匯率高達10:6,這算是他來台灣工作的輝煌時期,拼命存錢匯回家。2004年十二月,他申請到高雄捷運工作,此時仲介費已飆漲至將近台幣二十萬,他不得不先向銀行貸款,打算花三年時間慢慢償還,也許還可以存點錢把蓋了一半的房子蓋完。這幾乎是所有移工的困境,離鄉背井到經濟較富裕的國家,擔任最基層的工作,因著國際間貨幣的價差,賺得相對於家鄉較充裕的工資,其中泰半都拿來清還仲介費的借款,整個流程中,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不僅賺不到錢,還要揹負龐大的債務。
高捷泰勞抗暴事件後,叔尚與其他三名泰勞共同被起訴。起訴書上說:「朋、沙朗育、叔尚、彬等泰勞基於縱火之犯意聯絡,於同日晚間十時十分許,放火燒毀現未有人所在屬華磐公司所有之警衛室、辦公室等建築物....乘火災之際進入華磐公司辦公室,竊取..現金約75萬元及泰銖60萬元。得手後隨即逃離現場。」 叔尚苦笑著:「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三個人,怎麼會一起去搶錢呢?」
工地這麼大而分散,岡山宿舍一口氣擠了一千七百多名泰勞,彼此之間互不相識的多得是,工作分三班,且在不同工地,說要串連共同「滋事」也是很難的事。只能說,他們真是被壓迫久了,一有事擦槍走火,立即同仇敵慨了。228查緝私煙的事,不就是這樣嗎?這麼多挺身而出的人,有多少人認識陳江邁呢?若不是積怨已久,也不致星火燎原。
起訴狀上說,有人指認警方拍到叔尚對著街燈丟石塊的相片,偵訊筆錄裡,叔尚也坦承不諱。他笑了:「真的,當時就是覺得很生氣,又不能丟人,丟路燈就可以發洩了。」他黝黑的臉,神情一亮:「真的蠻爽的。」
那麼混亂的場景,怎麼最後會是這四個不相干的人被起訴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運氣不好吧。」叔尚說。
若真被判了刑,他只擔心,在其他國家坐牢,老家扺押去貸款的田地不知會不會被沒收?扺押利息百分之六,他當時貸了十萬元,利息滾來滾去,早變成十四萬了,這半年多來,每出庭作證就要請假,上個月又遭受職災,加班都減少了,根本賺不到什麼錢。負債的部份,顯然比坐牢還令他擔憂。
「我沒做,沒偷錢,我不怕。」
其他的同事也都支持他,都是同胞,一起經歷那個壓抑的痛苦、抗暴的激情、提詢的驚恐。這半年多來,他們四人被限制出境,家人飽受驚嚇,聽著妻子在電話那頭哭泣,他這才感覺付出的代價不小。
「會想家哦?」
「會。很想。」
他每天都打電話回家,一個月要花上一千多元的電話費。秋收時節,農作要收割、農田要整地,想家特別叫人難受。
「種田很辛苦的,我不在,沒人幫忙,老婆很累。」他聲音低落,沈默半响,又像自言自語,也似自我激勵:「所以,我一定不能倒。我是家裡的支柱,要撐住。」
資本跨國流動,而農村垮了,看不到盡頭。叔尚是莊稼人,他父親那一代已是吃力求生,他這一代的青壯男子泰半放下鋤頭、離鄉背井打拼,但累積的條件還是有限,他對下一代未來的想像,依舊在他鄉。
「小孩子多讀一點書,可以去比較好的國家工作,去日本、美國、加拿大,都好。」永無止息的移動,而且都是年輕人把最好的體力與勞力貢獻到遠方,撐住農村裡搖搖欲墜的老家及老人、孩子。叔尚說:「我還是喜歡鄉下,城市太多人、太吵,我只能在城市拼命工作,老了再回鄉休息。」
在台灣,叔尚一個月花費約五千元,買電話卡、車資、還有泰國小吃店解解饞。他也買樂透,每個月投資五百元買一個夢想,家鄉的老婆還會到廟裡幫他跨海求明牌。假日時,他穿上印著耐吉、愛迪達彷冒商標的服飾,到火車站、海邊、市區、公園等不多花費的地方逛逛,請路人幫他拍照,集了一疊就郵寄回家。相片裡的他,穿著最體面乾淨的衣服,站在玻璃帷幕的百貨大樓前、綠樹如蔭的公園草地上、南台灣的蔚藍海邊...像個風光的觀光客,身價不凡。而他身邊也時時帶著老婆、小孩的相片,那是異地操勞、忍受寂寞的原動力。
他們在鄉下的房子,正在翻修,木造房蓋了一半,另外一半還停工等糧薪。可遙遙無期的官司不知何時了結,二年約滿能不能再續也還是未知數,存錢、還債、借債、存錢、勞動、賭。走在風險線上的夢想,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