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陳韋綸
最近,台南發生幾起與弱勢權益有關的事件。其一是座落於北區大港里、籌備中的社區精神復健機構「安田康復之家」進駐社區後,引起居民抗爭,希望他們從人口密集的住宅區撤離;其二是在連日陰雨中,北區區公所藉清理地下道為名,會同市府工務局人員,欲強制驅離棲身於台南公園地下道附近的遊民。前者如今猶在與社區積極溝通中,後者在社福團體強力反對與市民聲援下,從「強驅」改口為「僅清潔,不驅趕」,但給出24小時通牒要求遊民清理個人物什、否則就要掃除的粗暴手段已被記憶。
兩起事件都發生在北區。據悉,北區區長甚至對長期照護遊民的社福團體嗆聲:「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單位在北區服務,我管區才有這麼多街友。」
誰的文化?誰的常民風景?
賴清德曾說,發展府城,要借鏡京都。這些年在他的治下,我們看到台南的確往某個非常「文化」的方向發展了: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文青咖啡館,前身是一棟一棟老建築。咖啡館,餐廳,手作小物、潮店,酒吧,人們帶著特定某種想像與期待而來,人們租下老房子,拆拆改改,賣起了這種想像與期待。在台南,走在小巷中,要不撞見一個這種地方比要找到它們更難,人們終於領悟:老屋新用原來是商用。
那麼,是誰需要這麼多的文青咖啡館呢?通常他們賣的咖啡很不好喝,食物很不好吃,商品是淘寶網上批發來的,原創性也不高。
賣的是情調吧。有些就是喜歡這種情調的人會這麼說。也的確,從城市行銷與觀光收益的角度觀之,在長假時從台灣各地湧入台南(導致台南人連要出門吃早餐都行不得)的遊客,多少是為了這種情調而來。
台南氣候好,生活步調悠閒,四時花樹風景各有不同,傳統美食更吸引人,還是文化沃土。朋友來台南拜訪,莫不眾口一致同意此城合宜人居,做為回鄉遊子我也打從心裡同意:台南真的是一個住起來很舒服的地方。但是最近,我開始反省這樣的「舒服」,大抵上應是對於我及與我相同階層的人才存在的。我們眷戀的常民風景,事實上排除掉許多「異民」,台南的「舒服」,不分享給遭社區驅趕的康復中精障者,也不分享給被社會這一系統大口吞下、咀嚼又吐出來的流離失所者。
受阻斷的歸途
2013年2月初,做為社區復健型收容機構的「安田康復之家」取得台南市衛生局核發的開業執照,原本可以在社區照護服務相對匱乏的大台南地區,提供最多40個床位。那意味著:40張慢性病房的床位,可以空出給急迫需要醫療資源的人;40個康復中的、病情和緩的精神病人,有回歸社會的立足點;而40個家庭的長期負擔可能得以喘息。4個月過去了,位於大興街的這棟民宅依然大門深鎖;寫著「捍衛社區,守護家園」、「我不敢一個人晚上回家」、「堅決反對安田康復之家設立」的布條,黃底紅字、充滿張力地掛滿周遭鄰舍,正與六米馬路之隔的美麗公園形成強烈對比,訴說人們對於精神疾病的無明恐懼、排斥汙名,以及精神復健機構和「常民」文化最令人不忍的衝突。
我去現場拍照的時候,遇到社區「自救會」的成員在門口張望,那是一個我在任何地方遇到都會覺得她親切溫和的中年太太,她說:「阮顧厝邊頭尾都來不及了,無那種愛心去顧到伊那群人。」
「他們那群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群人?對自救會居民來說,他們是「不定時炸彈」,是會危害兒童安全、影響社區安寧的人,也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危險應被趕出社區」。然而,康復之家做為社區復健的一種形式,收案標準有相當嚴格的規範:「精神狀態穩定,無自傷、傷人之虞」是首要條件。其次,願意接受精神科的治療、定期服藥、日常生活能自理,都是缺一不可的要素,能通過這些篩選(透過精神科專科醫師評估)而住進康復之家的個案,都是具有病識感,溫和,又希望回到社會的人。我和一位在身心醫學科執業多年的醫師討論這個問題,他說:「真正危險的往往是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幫助、沒有病識感,但已在崩潰邊緣的所謂『正常人』,而不是這些努力自救的個案。」
根據中華民國康復之友聯盟(以下簡稱康盟)同樣在100年度的統計資料,各縣市的康復之家床位,平均一萬人只有1.72張;其中,台北市有1077張、高雄市也有382張床位,而整個大台南地區,只有44張床位,每一萬人0.23張,列居本島第二低。同樣在今年爆發另一起抗議事件的基隆市(暘基康復之家),則一床都無。在每兩百人就有一人是慢性精神病患的台灣,在去機構化、回歸社區復健為中央方針的台灣,地方政府和社區,在齊心追求美好的常民生活的願景中,看來並沒有準備好要接納康復者的回歸。
不同的弱勢,相同的流離
棲身在東豐路地下道的街友們是另外一種「異民」。
在溽暑中,盛夏裡,他們帶著撿來或是打臨工換來的簡單家當(是一床涼蓆,幾本書,一個鍋、一個杯子,一個臉盆)住在地下道或台南公園。如果去訪談他們,會知道人生至此流離的處境,充滿了個人與結構的因素。長期對台南街友做安置照護服務的台南恩友中心,整理下他們的故事:角落微聲:台南恩友故事集,讀之令人心酸也令人惶惶。無家者,往往只是在既行的軌道上偏離了一吋,就這樣被龐大的系統給慢慢排擠出社會,他們是失去工作的人,失去家庭或配偶的人,是失去健康的人,失去居所的人,有時候更只是做了一場太過天真的美夢,醒來發現已失去立足的憑依。街友,或不要說得這麼雅,無家的遊民或多或少都曾是常民,也曾有過點小日子的嚮往吧?
住在地下道裡,能過怎樣的日子?曬衣用衣架掛在地下道昏黃的燈罩上,依照「床位」不同,有不同的通風效果,衣服乾的速度也不一樣;太熱就打赤膊,我們還在開冷氣還是開電扇的環保兩難中掙扎,他們並沒有這種困擾。有堆滿了書的角落,街友大哥就著昏燈閱讀,也有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迷你佛堂,一尊小關公,一張護貝的慈海慈航觀世音。
驅離街友的行動,據說是受到民眾投訴。在整理這兩件事的過程中,我發現面目模糊的「民眾」是很好用的工具,人們或地方父母官、執事者,拿著「民眾的反感」當成令牌,遂行淨化與排除的動作。那麼,矛盾的是,我們台灣人驕傲特質:那些關於同情、理解、親暖的人情的故事,到底是架空於何處的現實呢?
誰的公園?誰的府城?
這兩起驅離事件也關於空間的使用權。安田康復之家的位置緊鄰大港國小及公園,因此也才會有「我放學後不敢自己一個人回家」的抗議布條出現。然而這樣的布條,形同將精神病患都視為潛在的犯罪者。「他們為什麼不去住在比較安靜的、遠離人煙的地方?這樣對他們的復健也有好處!」
這是出於對社區精神復健的錯誤認識。事實是:全台灣的康復之家,大多設置在社區及尋常公寓內,原因是長期的精神復健,目的即在使受身心障礙所苦的人,從病人角色漸轉入「常人」角色,從這樣的過度中,一點一滴地重新培力、安身立足。所以複健計畫的重點以及復健機構的地點選擇,都不會是以隔離、安靜為主,而應盡可能地交通方便、鄰近相關資源(醫療、商圈、工作地點)從外觀上應儘可能地彰顯常態。
另一個事實則是,全台灣隱身在社區及公寓內的康復之家住民,與社會新聞扯上邊的時候,多是他們成為歧視與污名、集體歇斯底里下的被攻擊者、被侵犯者,而從不見他們去侵犯或是攻擊別人的案例。
無獨有偶,關於地點的討論同樣出現在遊民問題上。「難道你們認為地下道是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嗎?」反對驅離和強迫安置的人們時不時面對這樣的質疑。台南恩友的劉幹事說:「我並不是說地下道就是他們最好的安身之處,但是我希望有人可以告訴他們可以去哪裡?而不是把他們從這個角落趕到那個角落,你把他們從北區丟到東區,問題有解決嗎?東區不高興了又要把他們趕到哪裡?」
社會資源本不應因疾病而剝奪其共享的機會,社會福利更不是以消滅掉下安全網的人為目的。一個美麗的公園,一個寧靜的社區,一個公共空間,為什麼只能供給無病無災的「正常人」使用?奠基於恐懼與排斥,我們能打造出具有何等面目的「靜/淨好社會」。
誰的都市更新?誰的城市再造?
這幾年台灣一波一波的都市更新浪潮,老台南也莫可抵禦。中國城區域的重劃被稱為運河星鑚開發案,多麼華麗的名號,市府和建商合作無間,誓言打造新城區。鐵路地下道東移的迫遷案爭議仍多,都顯示台南就如台灣其他的都會區一樣,在面臨「新」的考驗。在這種集體的、對於常民新生活的嚮往中,有些人失落了位置。整個城市傾全力迎向「新」,即使那新猶是一種古樸的風情,也無法改變這種過程如巨輪,輾壓過弱勢者的事實。
城市在新化的過程中失去她的包容力。迎向新的同時,我們看到舊與老與弱與病,不斷被擠兌到看不見的角落、再更角落,慢性迫遷與失於安置的流離無時無刻不在上演。
「有一個空房子也好,讓他們可以遮風避雨。」劉幹事說。我不忍心在簡單的訪談中跟他討論,台南空房子其實很多,但是都排隊等著都更,或是準備租給商人打造fancy的文青聚會所。台南的住宅定義在改變:時髦的老屋新用與對於都市更新的期待,將住宅從人生活的『住』,變成具有商業價值與觀光發展的『賺』。而我無法想像一個人性消失的文化古都;就算古蹟還在,美食還在,隨著發展落下的遺民一起消失的,是某些更為根本的價值,是常民的小日子之所以溫暖美好,值得眷戀的價值。
回應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寫得太好了!
的確,眾聲喧嘩的許多所謂文創,到後來也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偽美好罷了!雨後春筍般熱烈的表象舊貌換新背後,一個城市的內在,有更多值得深思反省之處!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把弱勢那塊顧好就好 , 順便攻擊創意人是怎樣啦?
好吃難吃的店都有(無論哪裡都一樣), 幹嘛專挑爛的吃 然後再寫出來酸?
本來想說, 台南有這麼欺負人的事在發生嗎?然後看到攻擊創意人就爆了。
我自己是因為台北住不起了, 所以搬來台南。
來到台南發展還要被酸。是怎樣啦?!台灣是容不下還沒成名的創作人了嗎?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我家就在附近,當地有二間服務遊民的社服機構.分送遊民便當的日子,家門口騎樓就被亂停機車腳踏車,我費了一段時間勸說才得以維持整潔.但不定時的垃圾亂丟仍得靠自己清理,社福團體在作這方面服務時不該只是提供食品生活所需,那只是一種利誘,應該給予適當的教育,否則不管出發點理由多堂皇,遲早要面對附近居民反彈的結果,也請設身處地替當地居民想想!文字遊戲誰都容易.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弱勢有很多等級
絕對弱勢會被關注
可是比較弱勢則是因為好手好腳 還有工作能力
所以常常被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
我自己是畫畫的 決定做這行也已經十年了
曾當過別人的助手
也ㄧ邊接插畫案渡日
每年還累積一定的作品量來辦展覽
可能是作品還不夠好, 所以也還沒出名,也不太好意思說自己是藝術家。
現在為了養家, 開始自己做些小東西賣錢。
完完全全自己做的, 自己打板, 自己買布,自己車縫, 連代工都沒請。
然後希望商品的部份穩定以後, 還是可以回來繼續畫畫。
我不敢說辛苦, 因為更辛苦的人太多。
可是我也是很認真的在存活著,
說“台南的文青“怎樣
我覺得說這話超酸。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不好意思 剛剛貼了兩篇 可是忘了寫名字
我是那個畫畫的
再之前一個提到“創意人“的也是我
因為有點激動 疏忽了 抱歉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台南有許多低調的有錢人,空屋有很多不整理卻只想出租賺錢,難得有年輕人願意自己整修讓老屋有新生命,我們應該鼓勵而不是一竿子打人.大部分都很用心,不好好經營能存活嗎?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美國有街民收容站,但都是過夜性質的臨時收容站,天亮就趕人晚上再來排隊。社會互濟是教他補魚,而不是給他魚吃,要他去靠勞務謀生,而不是不勞而獲,所以一般街民收容所都是暫時性收容,並非長期或永久性安置。
只有年長失能的無親街民,才能接受長期收容及照顧的社會救濟。社會思想中所強調的家庭倫理觀念,就是要減少孤寡所產生的社會成本。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認真努力的文創者覺得被攻擊到,我應該沒有使用什麼打翻一船人的全稱才是。
我要說的是:現在,台南有比例過高、過於一致的「風景」。在打造城市氣質與觀光行銷的同時,府城不斷在失去一個城市的蘊涵及對弱勢者的關懷。看見府城的光亮的同時,不要忘記就如任何一個文明城市,她在把弱者掃除到看不見的角落。不要集體地滿足於那光亮,也不要集體地遺忘這個城市裡還有那些掙扎求生的人們。
這篇文章並不會損及任何文創者的權益(也許除了感受會有點不舒服,這我可以理解)。在政策上或是現實層面上,街友與精障者面對的困難是與你我不同的。我們努力營生,有人卻是每天都在掙扎於求生。但我這麼說也並非在貶低努力營生的人就是了。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文章中提到:在每兩百人就有一人是慢性精神病患的台灣,台南每一萬名慢性精神病患,分享0.23張床位。台南也沒有公立的遊民安置中心,社會局將相關業務外包給社福機構,用錢來解決問題。曾經承攬過相關業務的NGO團體,後來中止與社會局的合作,是因為政府部門把個案胡亂塞給他們,「說好是服務街友,後來卻把病弱者也都送來,我們並沒有醫護人員可以支援。」
不管是短期安置、照護,或是長期培力,使他們有工作、回歸社會的能力,這些事情都不是(也不應該僅是)幾個社福團體的能力所及。台南市政府與市民,其實都該面對這個問題。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我是因為這句 感覺自己與朋友們被誤解了。
"通常他們賣的咖啡很不好喝,食物很不好吃,商品是淘寶網上批發來的,原創性也不高。"
因為與我知道的實情不符。
我知道的幾家文藝氣息比較濃厚的咖啡店
就算咖啡種類不多(與台北比起來)
其實都還是盡他們所能的注意品質的
也許是我對咖啡沒那麼挑
可是我的名單裡真的是很多好喝的店
而且 “通常“是淘寶網批來的 也不是事實
(也許有 但是不能說“通常“)
總之, 不是這樣的。不是通常。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好吧, 仔細想想 遊民問題比較要緊 別理我好了。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台灣人到底需要什麼樣的城市? 完美無瑕的水晶宮嗎? 如果是,難怪把游民窮人當做汙點,恨不得驅除抹淨而快之......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其實沒人在說你 何必對號入座??
的確有些是在文化上不餘遺力的老屋商店
如果你不是那當然最好
但你不可否認 台南的確有不少的老屋是在利用老屋氣氛在賺錢
也不是賺錢不對
只是這些人通常自認清高 說的自己對台南老屋發展做了多少的是一樣
Re: 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紐約市無家可歸者聯盟
Coalition for the Homeless
http://www.coalitionforthehomeless.org/
PEOPLE ARE IN NEW YORK CITY SHELTERS : 50,000
紐約市收容所的無家可歸者
CHILDREN ARE IN NEW YORK CITY SHELTERS : 21,000
紐約市收容所的無家可歸兒童
FAMILIES ARE IN NEW YORK CITY SHELTERS : 12,000
紐約市收容所的無家可歸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