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了一段時間,《跨時》找到方向了。
《跨時》本是書店的附屬雜誌,欠缺實在的方向。經過幾番反省後,決定進行資源改組,並會脫離書店,成為一本雙月出版的評論刊物。現時希望能夠以推廣各種左翼思想為主,撇掉過往那種立場不定的作風,不去迎合批判哲學理論潮流。但它亦不是一本打正旗號的「戰線」刊物,而是要保有一定程度的評論特質。以文藝/政治/歷史/思想引介的方向走,參考的主要是以前的《人間》。
我回想起,自己是讀藝術和文學的。初時接觸(自以為的)世界時,是要尋求特殊的經驗。我以前是專拍攝那種全片只有三個鏡頭,片長三小時,看看物件有甚麼變化那種錄像......然後,偶然開始接觸到一些新派左翼理論,彷彿獲得到某種較為普遍的認同感,例如甚麼「受壓迫的」、「邊緣的」、「反抗的」、「革命的」、「獨立的」,所謂的反對資本主義關鍵詞。再到後來,投入社會工作,更近距離泛覽社會運動中的各種輿論;面對更多的政治衝擊,尤其是以自由派作主導的本土抗爭論述,方察覺很多以往自己看到的反抗其實狹隘的很,切割於自身的歷史,甚至將歷史或現實列為保守的概念。才促進了自己與該理念劃分開來。
08年的金融海嘯席捲全球過後,林林總總的抗爭論述躍然紙上,有人說馬克思回過魂來;有人說要以本土身分來對抗全球霸權;有人要取消一切權力秩序,以人情味恢復人類生活;甚至有人說《資本論》一時成為華爾街的大熱讀本......「階級分析」浮現各處。可是,這種批判工具若只局限於本地社會政治框架之內,其實好易形成理念上的短路,並與理想的初衷相違背。
在激進社會運動中,不時響起有關「誰是群眾」的討論,並常膠著在「甚麼是底層」、「甚麼是勞苦大眾」、「行動」的激進性的詮釋當中。左翼不知該往哪裡走或幹甚麼的感覺很強烈。左傾運動比較激進的數十人裡,甚至對「工人」這類概念感到模糊得很,容易得出:「所有人都是受壓迫的,都是反抗的主體,所以所有人都應該團結起來行動 (我是人,我反x?)云云......」。而另一邊廂,如果以傳統的生產工人來理解工人在運動中的主導性,在香港我們幾乎可以放棄團結運動。若只以香港區域理解,狹義的工人階級──生産綫產業工人幾乎銷聲匿跡,確實是妨礙了香港人對階級問題,乃至對勞動階級改變社會的強大潛力的認識。階級意識和實際運動的失落,對知識分子的思考同樣是有影響。
這種關於對象是誰的困局,源自將階級分析的鬥爭哲學孤獨地套用到普遍且抽象的認同上,而硬要在這種前設下去理解「階級」,換來的往往是對工人階級的文化定型,賦予理想中的「工人生活」某種文化及道德習性然後追隨,並創造出不呼應現實的階級「關懷」,最終演變成同情弱勢的悲情政治。但這種分析框架絕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原意。
香港在全球資本分工中所充當的是,金融、物流和消費中心,表面上再和工廠生產無關,實際上卻是國際資本滲透中國大陸的重要根據地。很多人會認為,在這類「後工業」城市,「工人」已不存在,但事實上,商品經濟越發達,就越需要龐大的物質生産支持,背後就必然伴隨龐大的無產階級。像香港這樣,表面上和生産無關的消費社會,其實是大陸工業生産的冰山一角。也許差利電影中的勞役已在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但是,以多元工種構成的勞動階層同樣受著邏輯一致的資本剝削,身處於工時長、工資低,利益得不到保障的處境,在結構上更是大陸工人階級的延伸,共同支撐起兩地的經濟體系。所以,一種只解決本地民生的進路,團結「本地共同體」對抗資本主義的思路必然面臨短路。
本地社會運動的另一局限,就是大部分議題進擊都會被包攬在「泛民」對「建制」;或是「港」或「中」的政治框架之內,彷彿所有問題,要不是符合國際標準的普及選舉;就是阿爺話事的國族政治便能解決。在這裡,工人罷工、警權、民生、經濟發展、文化創造、教育、法制,或對未來的種種展望,總是用這兩種力量作為衡量價值。當中,受壓迫的一大群便是被消音或投閒置散。政治、政客惹人生厭就是因此而起。我以為,將運動「政治化」起來正正是要超越這種政制角力,讓社會上的普羅勞動階級奪回話語權,建立以勞動者主導的政治力量,這力量需要統合於中國以至各地的勞動階級;亦需獨立於任何地方,掠奪勞動成果的資產階級。不接受現行政黨操弄,我們需要工人自決的民主,亦尋求融合和團結去對抗全球資本主義。
有這樣的思考才能開始明白為何有些號稱左翼的人會反對自治運動,絕非出於獨裁或集權,而是獨立運動對勞動階級的影響。在香港的左傾知識分子從來不應抱著「革命」明天便會來臨,或「革命」會在香港發生這種一步登天的想法。建立另類視野,打開「泛民」和「建制」以外的社會主義思想,善用階級理論在東亞毗鄰以至全球的現實性,形成跨地的輿論連結,恐怕比終日只顧解放本地「底下層」市民的選舉權利、強調本土的「現實」要負責任得多。
當然,在一個以本土身份、族群、分離、個人、自利作為政治霸權的年代,要建立起這種又老套又遙遠的共感可謂不容易,因此,中、港、台以至東亞其他地區有相似思想傾向的連結乃是必需。
改革開放後,中國內地工人地位每下愈況,成為低收入階層,更是被企業主和國企官僚任意驅使的一群,社會上除了出現蔑視體力勞動的狀態,工人在收入分配上亦沒有任何發言權,致使工人運動接連發動;就港台連結而言,兩地所經歷的殖民地化、工業化、金融化、公民社會建立的過程各有異同,這對各自的左翼或社會運動的形成有關鍵性作用,值得多對照交流。經歷日治的資源掠奪、針對赤色的白色恐怖、民主化繼而產業轉移和政黨輪替、左翼的路在台灣一路難走。過去,香港的殖民地功能主要落在中轉商貿和軍事外交,到50年代華資興起,曾經是東南亞的工業重鎮,但隨著政治局勢和經濟轉型而北移大陸,往後亦發展成以金融作為城市生活和市民思想的虛擬資本主義社會。而隨著經貿關係的日益頻繁和種種歷史因素,三地的政治經濟秩序,根本一脈相成。一點一滴累積起我們的歷史。
在殖民地化後,成為英國資產階級運行自由經濟實驗的地方,受英式資產階級思想洗禮;加上在冷戰時期是美國散佈反共意識形態的重要基地,時至今天,左翼的語境在香港幾乎是迥異的。造成社會普遍對左翼階級語言厭惡的統識,如果貿然以這種認同進行在地化的團結運動,必定是寸步難行。要先意識到「本土」的先天問題,才能開始理解到當今階級意識低迷的成因和以上提到的有關問題。當然,左翼從來不是因為它是「左翼」而成立,是因為背後支撐著龐大的勞動力量,它才值得推動。在社會運動和公民社會外確實存在著另一種現實,很多勞動者認為(至少暗地裡),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老闆確實是頭吸血鬼!只是,沒有可見的另類前景,唯有硬食。所謂的左傾知識分子有責任去惡補自己和對方的歷史並作出分享,將不安聚成意識,從而在統識下打開另類的道路。
據說,三文魚逆流而上,並不都必然順利通往終點。遇到劣勢往往會在中途進退失據,失去行動力,有些更寂寥地死去。但他們卻會化為養分,為周遭的動植物提供繼續前行的動力。理想社會總不會無緣無故發生在明天,運動總是因為種種時勢而處於寂靜,但某些在躁動之外默默進行的散播定能助益將來的實踐。這就是歷跨世紀的進步歷史至今的延業。
「跨時」不屬於任何官方,只有三數人的協力。目標就是說出各種早被排除出主流的政治理想和左翼觀點,讓香港的年輕人獲得更多資源去判斷形勢。一個人的階級並不能透過主觀意願輕易改變,但他的政治思想卻不必然受限於其階級,反能隨著對現實環境建立起同情感而進步起來。從前台灣有一本雜誌名叫《人間》,以深切關懷勞動生命的取向行走,先在社會運動之外找到現實的面貌,再以紀實的攝影、文學、報導和評論耐心地展示屬於勞動者的歷史。我清楚知道,以現時的資源發刊,實在難以承繼那種力量、難以盡善盡美。在刊物發表的初期,我們主要以盛載比較具重量的歷史資料和形勢分析,期望隨著作者/運動者的網路開始形成,能夠培養一種更為堅砥的視野,挖掘出深入現實的關懷。詳細探討「重新種植階級意識的種子」的各種細節,從對象、論點、文本、形式等等都將要花好多心機。首要的,是在緊絀的資源下推動幾地左傾青年的連結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