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我路經香港,有緣順道去了東莞一趟。目的無他,據聞「中國近年來最大規模的一場罷工」,正在東莞發生;我希望能親身來到現場,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要錢,更要尊嚴!
從東莞市中心搭乘公交車往北,約莫廿五分鐘,就來到了罷工現場的高步鎭。發生罷工的企業,是在當地已經營二十多年的台資企業——裕元製鞋厰。裕元在當地僱傭的工人就多達五、六萬人,分佈在三個以上的厰區。
發生罷工的原因在於,已經準備要退休的員工,前往申請社保退休金,才發現過去許多年公司都沒有依法幫其納保,嚴重影響年資;或者是資方「高薪低報」,使勞方的退休金大幅縮水。而這樣的狀況,發生在絕大多數的裕元勞工身上。
社保權益遭侵犯,並不罕見。為何會引發成大規模的長期罷工呢?我帶着這樣的疑惑,在現場和當地的工友們持續聊了起來。從幾位一起討論開始,不知不覺,許多人都圍了上來,似乎有許多想說、但彷彿說不完的話。
「這次,之所以大家都會站出來,主要有兩個原因。」一位皮膚黝黑,已經工作二十年的工厰幹部,和我慢慢地說明。「第一個就是因為,4月14日勞工集會罷工那天,警察居然打人!大家很不服氣。」
「第二個原因是,罷工開始後,厰方的台灣幹部,居然有一個姓蕭的協理,出來對着我們說:『你們大陸人,就是要錢不要臉!賤!』這一駡,全部人都覺得非站出來不可了!」
他一說完,周圍很多人就重複着這一句,「對,他就說『你們大陸人,就是要錢不要臉!』」、「連『賤』這種字都駡上了!」、「根本是污辱人!」,群情鼓譟,看得出來工友們相當在意。問題不只是錢,而更是尊嚴。
旁邊同時也傳來了另一位工友說:「而且還有個台灣的厰方幹部說,『你們要罷工就罷,反正我看你們不可能罷超過三天的……。』聽這種話,我們當然就更要堅持。」
這回,大放厥詞、瞧不起人的資方管理幹部,的確踢到了鐵板。他們面臨的,是中國近十多年來最大規模的一場罷工,將這佔全球20%球鞋來源的工厰生產線,硬是給停了下來。
長達十四天的數萬人罷工,如何可能?
這場由三個以上的厰區進行,參與者多達四至六萬名工人的罷工行動,自4月14日起算,至4月28日多數人回歸復工,長達至少十四天。許多人都相當好奇,這樣大規模的罷工行動,如何可能?
是透過網路嗎?我一開始抱着這樣的想法。但仔細觀察,絕大多數的裕元工人,平均年齡大約在四十歲左右,甚至許多接近五十歲,可說是中國第一代的農民工。對他們來說,網路似乎不是經常使用的媒介。
中國大陸網友熱門使用的社交通訊軟體QQ,上面的確有「裕元維權」、「寳成維權」等群體,但最多也僅有一千人之多,多數僅有百餘人,這明顯不足以撑起數萬人罷工的通訊。
是透過工會或相關組織嗎?似乎也不是。裕元厰儘管有工會,但根據現場勞工的說法,「根本不知道工會的存在」、「工會好像只會負責做一些生活輔導的事情,不是眞的在幫勞工爭取權益」、「中國大陸這邊的工會,拿的是資方的錢,當然不可能幫勞工做事。」
自罷工以來,他們表示,也沒有見過裕元工會或上級工會的身影。顯然工會不是此次罷工的發動者或支援者。甚至,有一位工友知道我現在有在台灣從事「工會的組織工作」,反而是有點緊張地回應我:「那我什麼都不能跟你說了……」我連忙表達和台灣厰方無關,而且不是那種站在資方一邊的工會,才稍稍紓解了現場的緊張焦慮。
那麼,究竟罷工是如何發起的?在追問之下,我得到的多數答案是,「這次眞的是自發的」、「是自發的!大家圍着在講這社保的問題,人就越來越多……」、「社保沒有保,和每一個人的權益都相關,當然會站出來。」
除了共同利害關係迅速將人串起外,人人緊密相連的宿舍生活體制,加上農民工許多是舉家一同前來打工、本有着密切的親族連結,使得勞工的串聯能夠更加方便有效率。「大家都住一起,消息一下就傳開了」、「我們透過電話,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消息」、「我的親弟弟就在另一個裕元厰工作,晩上通個電話,不同厰訊息流通很方便,一下就一起動了起來!」
這是場相當傳統的「野貓罷工」。但也相當有效率。它代表着,儘管在網路化的時代,傳統的勞工生活緊密連結,還是集體行動中最不可或缺的資源。
在對談之中,我同時感受到,中國當代勞工相對其他地方(如台灣、港澳、東南亞),面對資方侵害自身權益,似乎有更強烈的「不義感」,敢於採取行動捍衛權益。中國勞工較不存其他地方常見的「勞工也要體諒僱主」、「勞資各退一步、追求雙贏」想法,而是講究「該有的權益就該要有」。就連「再這樣下去,工厰可能就要外移,大家都沒工作」的資本流動威脅,對他們似乎也沒有多大施壓效果。勞工要的就是把錢爭回來。工厰要外移?「大不了,再找下份工就好」、「反正,到處都在徵聘勞工」,他們毫不畏懼地說着。
勞工的組織出路在哪?
經歷了十四天的罷工,最後裕元勞工們爭取到,資方承諾自5月1日起加薪二百三十元,以及倘若勞方願意補繳過去社保費的勞方負擔,資方也會補繳社保費的資方負擔,以恢復應有的社保年資。
表面上看起來,勞工訴求似乎有進展。但其實,絕大多數勞工根本無力負擔過去沒有繳交的社保費(平均約要二萬元人民幣以上),以致資方很可能並不用多補繳多少錢,就能夠忽悠過去,開始聲稱「我很願意補繳,但是你們勞工自己也不想繳的」。而勞工現實中短少的退休金,依然沒有着落。
「裕元罷工之所以最後沒成功,就是因為缺乏組織」,在罷工浪潮之後,網路上開始出現了類似的反省文章。這也的確是最核心的問題之一。
然而,為什麼「缺乏組織」?問題還不只是在於,所謂的裕元工會,在現實中並沒有代表勞方利益與資方談判、也並非由勞工選舉產生、勞工繳納會費來運作。
更根本的一個問題在於,當我問說,「你們有考慮過,自己推派或選舉一些代表,和資方談判你們要的訴求嗎?」許多位現場工友都回答:「根本不敢這麼做」、「如果由誰出來代表,他很可能會被抓的。」
這些回答一開始讓我有些驚訝。「數萬名員工連罷工十多天都敢了,為什麼會不敢推派代表談判?」但聽了幾位工友的回應後,漸漸確認了的確是有原因的。「像是4月14日那天,我們只是一群人出來罷工集會,帶頭的幾個就被抓了」、「光我們這棟樓,就大概有十個被抓。六、七天後才放出來。」
「好在放出來了。他們現在人呢?還有參與罷工嗎?」我連忙問。他們吿訴我:「回來後,這些人根本就不敢在勞工聚集的地方出現了。他們原本都很積極的,現在什麼都不敢講……」我再問,「到底是被抓去哪裡?」他們說:「聽說他們是被送到『管敎所』,進行勞動改造……。」
「站出來就被抓,有誰還敢出來?」的確,最基本的言論、集會、結社、團結、罷工自由,如果都不能被捍衛,怎麼能期待廣大勞工能有效組織起來?罷工的實踐經驗,讓我們看到了曙光,但也看到了限制。而突破限制的希望,還是就在這群前仆後繼的行動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