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頹廢的生命地景

夜校教師、中央大學英美所碩士生

現在的友善校園裡最為敏感的議題,除了性侵害與性騷擾的防治以外,就屬青少年自殺防治與青少年憂鬱防治等正向生命治理。校園中內被禁止談論與觀賞的除了裸露的身體、性、色情、暴力、血腥,還包括死亡。這是個微妙的治理機制,完全沒有任何明文規定指出校園內的師生不能談論死亡,而是透過互相監視與牽制的方式,以委婉,或我們學校輔導老師自稱的「溫柔」的樣態進行著。

有一陣子我在課堂上常跟學生談到我的生命觀點「活到40歲就死掉或自殺是最好的」,不知道哪個班的哪個學生覺得我這麼說很有問題,但是這個不同意的聲音不是直接向我反應、進行該有的差異辨識與對話,卻是找到所謂生命知識的專業人員──也就是學校輔導老師──那邊去,學生把他的不同意包裝在「我很擔心老師」的關懷外表下。於是有一天,輔導老師忽然拉了張椅子坐到我位子旁邊說「我想跟你談談」,我跟輔導老師沒有私交,這種刻意裝熟的關懷是很奇怪的,她拐了很多彎,直接翻譯她的意思就是「你這樣做會鼓勵本來就有自殺念頭的學生去死」,她認為在課堂上這麼直白地談死亡是「踩在道德邊緣」並且是「非常暴力」的。從這件事可觀察出,死亡在校園內是禁忌,甚至任何在校園內談死亡的人都會被看作是煽動自殺的犯罪行為,這次的經驗事實上是我被當作問題人物給約談了。

不過,如果真要談什麼是暴力,那麼就更該清楚辨識出這麼一個拐彎抹角教導你務必從良從眾的溫情關懷,並且不允許任何異議聲音冒出頭的「溫柔」,才是此刻我們真正面對的暴力。這種暴力只鼓勵一種生命狀態,也就是你必須活下去,而且只能是勇敢堅強陽光活潑地活下去,我不否認有人需要這類能量活下去,但是我也看到有些人不是這麼活的,否則就不會在我講到死亡的時候,學生們有些無法在正向環境中出櫃的慾望全湧到我這邊來。

其中有一個學生曾經因為憂鬱自殺在精神療養院住過一段時間,他的生命地景是荒蕪且頹廢的,他生活周遭的人們都急切地想改造他的地景,使荒蕪的顏色變得多彩而繽紛,這些人覺得這樣子活才叫做快樂,但是對他來說卻是在扼殺他的生命,並且強力入侵他的生命,介入並擅自塗改他原本的樣態。因此,我不認為自殺應該怎麼防治,我談死亡但是拒絕自殺防治,我認為每個生命地景都該獲得同等的待遇,要求這個社會讓出一個空間給不同的人充分的機會,表達他們欲望活出的樣子。

我獨自走在荒蕪的地景裡...

Angelus Novus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會是「獨自」這兩個字。海澀‧愛(Heather Love)在她的書《感覺倒退:失落與酷兒歷史的政治》(Feeling Backward: Loss and the Politics of Queer History, 2007)中曾試著描繪「情感倒退」的酷兒歷史身影,這些倒退的情感與身影不只無法見容於主流歷史中,甚至也被漸趨主流的男女同性戀運動排除,被丟棄為無用且不可能的「失敗」(failure),將之拋出於歷史大敘事的軌跡之外(lost)。海澀‧愛強調,這些失敗與失落的載體身上的倒退情感感染力也是強大的,當羅德舉家遷入正典歷史敘事的同時,他們是不可以回頭看的,羅德的妻子忍不住回過頭去,馬上被倒退的歷史捲進去洪塵裡風化,隨著地面捲起的風遁入歷史的遺跡裡。往正典敘事不斷前行的人們,總想要「讓過去的就隨風去」,事與願違的卻是,人們越想把過去給埋了,就越是過不去,過去的鬼魂一直不斷地復返,陰魂縈繞不散去。海澀‧愛提醒我們應該像班雅明的歷史天使那樣,帶著質疑的眼光執意不斷解釋過去,而弔詭的總是,「過去」也在出土的那一霎那轉為塵煙,成為「遺跡」。但它不會因此而真的過去。

精神憂鬱、躁鬱或者有自殺傾向的人所存在的地景類似海澀‧愛描述的「遺跡」,它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刻出痕跡,使這個人偏離了正常的軌跡,得出了不一樣的生命體驗。我們不能因此說他特別而幸運,偏離正軌從來就不是幸運的事,伴隨而來的往往是矯正、懲罰或「苦難」(與本人自願與否無關),他的「苦難」也不是眾人戮力將他搬回正常軌道就可以終結,這不像火車脫軌後需要修復或扳緊螺絲這麼簡單。有些人的寫作動力正是他躁鬱症發作時的精神狀態,若將他矯正或恢復正軌,也等於殺死了他的生命動能,結果正向的生命治理一直強調的積極、陽光反而變成殺人的尖刀,架在這種人的脖子上逼他就範。

不管如何,這樣的主體人物總是走上了荒蕪的地景,地景中的山巒凹凸、四季變化卻是沒有一個共同分享的資料庫。阿赫美(Sara Ahmed)在The Promise of Happiness一書中曾提到人們對「幸福」的趨同,就如飛蛾看見燈火一樣有個整體一致的方向性。當人們望像這類「幸福」的時候,「幸福」有些遙遠,猛一看還發現旁邊有很多斑駁的小點向外散去,這些向外擴散的小點正是那些被猛力拋出軌道的失敗殘骸,而阿赫美的提法是,「我們應該要多蒐集一些不幸福事例的資料庫」。我所謂荒蕪地景的資料庫累積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畢竟這個社會對陽光燦爛且光明成功的地景已經有了太多描述,甚至是過多的描述,卻不太知道如何走在失敗、失落的道路上,往往,這樣的行走是孤獨的,重點不在於「一個人」的孤獨,而是指資源都沒有,你坐落在那樣的位置裡,面對如何建構前方的沙漠,卻好比一個腦子一片空白的畫家,不知從何著手,但我們總是能夠輕鬆建構出洋溢夢幻泡泡般的幸福地圖。這樣的「孤獨」會是很多人在如此地景中容易放棄的原因,這不是說我們都該批起聖戰士的袍子奔到沙漠去拯救這些單獨的個體,將他們組在一起成為群體而不孤單,說真的,當你知道怎麼做的時候,是不是一個人真的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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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

死亡總是被當成生命的最嚴重降格,結果生命就成了被要迫擁有並喜歡(否則就是不自愛不正面甚麼的)而一點也不美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