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15)三月,《應用倫理評論》的同性婚姻專題刊出了何思瑩〈只破不立,無以為繼──談毀家廢婚派的幾點問題〉(全文連結)。這篇文章想批評的「毀廢派」主張,例如「取消婚姻就等於可以解決資本主義中資本累積與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P.74)或「單單素樸的叫大家不要結婚」(P.75),不曾出現在我們一系列的文章中,而是對「毀家廢婚」望文生義的想像。儘管如此,一年將屆的此刻提出一些簡短的回應,是因為這篇文章仍然非常好地匯集了一些通行的說法。本文希望能簡要呈現這些說法之間的問題甚至矛盾。
第一組衝突點:馬克思主義與福利國家的關係
作者在文章引用不少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者的論點,卻沒有意識到這些論點與自己後面的主張有相當大的落差。舉例來說,文中所引的《哥達綱領批判》旨在說明改造生產模式的重要性,作者卻在其後加上:「並且,階級間的正義與重分配議題相當重要,理應透過更公平的稅制使資本家取之於社會者能相當程度地回饋於社會。」這樣的說法幾乎取消了馬克思之所以強調「生產模式」的前提。容許資本家的存在,透過稅收進行平衡並將之理解成一種「回饋」而非對勞動階級的剝削,恰好是馬克思要反對的。
延續著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批評,想像不家庭進一步批判私有產權。主張私有制的廢除,關鍵當然在於各大財團與企業資本家。尤其是看見這些資本家即使已經坐擁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財,仍不斷積累鉅額財產的動力,與家庭和遺產是緊緊糾纏的。針對這些批判,作者質疑在一般人民越趨貧窮化的此刻,「一般小家庭也難有甚麼財產私有可以『積累』。」但作為一個高稅率福利國家模型的支持者,應該要對這種慣性的質疑有點敏感。因為提高稅收的主張在推廣時,最常遭遇的說法就是:「現在的稅對一般家庭是很大的負擔了,還要多繳!」但福利國家模型或者生產工具共有制的支持者,都應當清楚,現實社會是極度不均等的。以「貧窮的人竟然還要付錢/蒙受損失」為說詞,實際上掩護了擁有巨額財產與手握大多數生產資料的大資本家。
何思瑩也質疑:取消同性婚姻,既有的制度仍會持續運作,異性戀家庭仍持續累積私產。這是不對題的回答,因為想像不家庭過去沒有任何一篇文章主張「透過取消/禁止同性婚姻來達到任何理想的社會制度」。我們確實主張要達致理想的社會,要解放家庭,必須要廢除現行的諸多婚家體制。在這個意義下,我們不同意各種主張家庭之必要、理想、多元從而能創建理想社會的運動,包含了檯面上多數推廣同性婚姻和守護異性戀家庭價值的社會團體。我們當然更不會同意,必須先讓同性戀能夠進到婚家體制,才能談廢除,好比我們不可能同意要讓任何生物都能進到台灣的軍警中時,我們才談軍警的暴力;但我們反對和批評與我們議程相牴觸的運動,並不代表我們認為反對這些運動就能完成什麼。
當然,達致理想是很困難的,不論是福利國家模型的高稅收或馬克思主張的廢除私產。從台灣甚至世界的歷史經驗,高稅收的支持者似乎沒有太多理據可以宣稱這在台灣社會是比較可達成的。
第二組衝突點:個人、家庭與國家之間的關係。
文章開篇就指出,不論異性或同性的婚姻、各種伴侶組合或家庭都只是一種社群或中介單位,而「各種社群都有可能互負照顧與共同生活的權利與義務,單單仇視家庭或是核心家庭僅因為其具有浪漫愛的想像也有失公平。」弔詭的是,僅隔兩頁,作者立即又宣稱「左翼酷兒人士可能不明白所有家庭或社群中繼單位的解消就代表著只剩下『國家』與『個人』兩個極端單位」(P.73)。這是非常矛盾的論點,一方面認為毀廢派的批評太過狹隘,只針對家庭或核心家庭提出批評,另一方面卻又認為毀廢派的批評太過全面,連所有社群單位都要搗毀。撇開對毀廢派判讀上的矛盾不談,作者在這裡對於「國家不透過任何社群中介,以個人為對象進行資源分配或管理」迅速且劇烈的反彈,讓人難以理解為何作者在後段在引介各種福利國家模式時,又要肯定「資源與福利分配皆以個人而非家庭為單位」的模式「不會因制度的誘因而傾向複製男女不平等的性別分工模式,也開啟了更平等而多元的家庭分工可能」。(P.82)
況且,毀家廢婚派的觀點並不是任何被稱為家的東西都要毀壞,更不反對照顧、共同生活的社群,毀家廢婚派要指出的是當前的婚家制度與資本主義共構的結果,事實上阻礙甚至破壞了很多婚家之外的合作與親密關係,也讓婚家內外的人各自蒙受許多痛苦和剝削。就好比,批評財團創辦基金會的假仁假義不是在反對善行(相關文章),批評企業使用實習生不是在反對學習(相關專題)。但「何不直接反對財團/企業/資本主義?」這種質疑是不充分的,因為善行、學習、照顧、愛或信任就不是孤立存在的,而與這些制度緊密交纏。同性婚姻同樣不可能架空於社會體制而存在。
針對勞動部去年底發函說明同性伴侶也能請家庭照顧假,我認為「多元成家」確實可能存在進步性,卻要強調「勞動者可以不因照顧有病難的同居人就沒有全勤或額外被扣薪,當然是很重要的,但這只不過是在社會照顧徹底失能、最廣義最多元的『家庭』也被賦予照顧義務的體制下,要求雇主為這種剝削體制付出最起碼的誠意罷了」。這同樣可以引申為我對同性婚姻的觀點:溢出於此的過多美化、擁護與追求,就是我們的批評對象。同性被排除於現在的婚姻制度之外,正如同女性或各種殘疾障礙被排除在兵役體制之外,是一種社會歧視的顯影。隨著不同角色身分的社會地位變化,這些制度可能會產生轉變,也可能有人會因為制度轉換後得益(例如有些貧困的女性或身障可以進入志願役獲取薪資),但我們仍要保有對這些體制的批判。
解放婦女需要解放家庭
作者反覆強調毀廢派的「只破不立」、「不實際」,認為應該從現實出發來理解問題。我認為透過閱讀如此主張的文章,恰好可以讓我們理解到問題的核心。
不論是一對同志伴侶A與B的舉例、引用影集《愛妳鍾情》或報導,其實都跟過去「想像不家庭」累積的寫作方式相差不多。即使文中試圖引用幾個實證研究說明「美國的同志伴侶家務分工方式比異性戀更多樣更平等」,要回應「同志結婚將只會複製異性戀家庭的男女分工不平等模式,加深私領域的剝削」——然而這又再次不是任何一篇想像不家庭文章的主張。
在相關議題上,我們提出的說法恰好是:剝削並不是在單一個家內發生的,任一對異性戀伴侶的平等分工也無法解決家務勞動的剝削問題。同性婚姻的問題在於:倡議者擁護、浪漫化剝削異性戀伴侶(尤其是女性主義者長期關注的女性)的家務勞動。如果在根本問題上無法釐清,那麼在偏差或望文生義的理解下無限增生的「事實」與「實證」,都無法解決我們之所以要持續批判的核心。
想像不家庭能否有具體的制度主張?針對女同志伴侶之一喪命,另一半即使長期相處、情感深厚卻沒有親權的問題,我們得到的回應是「難道直接將小孩送到『屬於國家或公共之育兒中心』?荒謬之處可見一斑。」(P.78)當然在最熱門的好萊塢電影中,集體撫養甚至控制生育的社會大抵都是扭曲可怕,並等待身懷異能的主角顛覆的。可是這究竟荒謬在哪裡呢?國家或公共的托育中心品質不佳、缺乏資源是一回事,但之所以公共托育不受重視,不就是因為「小孩要母親自己養」這種長期存在的社會意識形態嗎?
在這裡,我們更可以看見長期以「這是權益、多元方案、至少要有可以選擇權」這種包裝式修辭的破綻:文中所舉的例子,完全沒有交代另一位伴侶的意願。這凸顯的是選擇權其實並不重要,而是當你今天跟一個人(可能是過去伴侶的小孩)情感深厚,你就被預設要親力親為照料他,把他送去公共機構就是荒謬的。但公共機構不是隔離島或惡魔監獄從此生離死別,公共養育也可以有很多種形式,公共機構負起完全的養育責任也沒有禁止小孩跟誰建立情感關係。很難想像在一篇不斷強調福利國家的文章中會看到這樣的說法。
如果把故事稍微更換,變成是一個死去的母親、遺留的重病但跟孫子情感深厚的祖父,孫子想把祖父送去國家或公共之照養中心,「荒謬」兩個字或許不會那麼容易說出口。又或者在文章後面引用拉媽報的例子(P.79),如果換成是一個丈夫在說當初大家都很有愛,所以決定跟父母一起住,現在忽然要分手了,如果沒有法律「保障」,自己沒辦法扶養父母怎麼辦?時下討論最多的高齡照養或許就會出場。
需要更進一步探問的是,為什麼這一例子的轉換就比較能凸顯問題所在?為何長照遠比公共托育能取得更多社會共識?這其實是性別不平等的問題。邁向高齡化社會,各種性別位置都開始感受到吃緊的長照需求,兒子在照養問題上不以「子權」而更是「子職」的形態出現,會引發更多反省;但人們可以在不太需要警醒的情況下大談親權、用責任來回應「公共托育」的主張,是無視即使在公共托育很糟的前提下,一個媽媽甚至兩個媽媽都還是可能無法讓小孩達到育幼院的生活水平。此一無視,來自婦女長期被預設的親權、母職,難以擺脫,也唯有破除這種家庭想像,婦女才有解放的可能。
這是想像不家庭可能提出來的方案。「公共托育」當然只是一個很初步、很簡單的口號和舉例,但如果直接就被視為荒謬的、不被當成路,那自然也就看不到更進一步的可能。路其實就在眼前,是否要同行而已。
【國際勞動婦女節專題】托育勞動與婚姻家庭
- 專題介紹
- 系列一〈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機器,一直不斷在運轉〉
- 系列二〈都不加薪了還給托育?托育普及的難題〉
- 系列三〈回不去的托育想像:國家育兒的社會主義實踐〉
- 系列四〈路在眼前,是否同行而已〉(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