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政院事件兩週年
如何從傷害經驗凝聚公共記憶

2016/03/24
323 政院事件真相調查小組成員

323兩週年了,我們之後要面對甚麼?

那場發生在2014年3月23日、24日的政院血腥鎮壓,在兩年後,我們小組成員與當時受傷的當事人,加上「賤民解放區」與「再拒劇團」的夥伴支援,透過環境劇場等述說形式,在昨日(3/23)籌劃了兩週年晚會。在晚會過後,做為調查小組的主要成員之一,我想對於如何面對兩年前的政院事件,提出一些個人的觀察與想法。

323 政院事件真相調查小組等團體,與曾在政院事件受傷的當事人,透過環境劇場等述說形式,昨日在緊鄰行政院的台北國際藝術村,籌劃了兩週年晚會。(攝影:宋小海)

關於傷痕

兩年前的政院事件,造就了許多國家暴力下的受傷者,來自各行各業,遠超過一般「運動網絡」所能想像的範圍,從美容師、司機、貨物工人、水餃店員工、百貨公司櫃姐、幫派小弟、調酒師……各種位置均有。但是,即使在「數量」上存在這樣多的傷者,這些「傷害」本身卻不會成為公共記憶。所謂的「公共性」,必須通過一次次的行動、書寫、界定,才決定了「關於傷害的經驗」本身的公共價值。

因此,如果找尋方法,持續的把潛在的傷者、失語者邀請出來,通過相互連結,使得個人因為「傷」而無法面對、克服的狀態,通過相互理解而訴說,並成為集體思考與記憶的基礎,是面對「傷痕」的重要任務。

我的觀察是,這兩年的訴說,仍然存在許多的「小圈子」,當時核心參與者的圈子、廣義運動網絡中人的圈子。然後,許多因為當天的動員模式,捲入了大量對運動、傷害,沒有太多往昔經驗與集體資源的個人,仍成為兩年來訴說中的「飛地」,沉默而空缺。必須克服這樣的困境。

關於事件

兩年前對政院事件「真相」的界定,先粗略的劃分成三個範圍:如何發生、如何鎮壓、傷者狀況。關於傷者整體情形,是訪調小組開始最優先進行,目前已累積了數以百計的訪談,雖然從眾人目擊來看,這仍是當天受傷群眾的一部分,但已能初步釐清樣貌,未來我們也會持續紀錄其他傷者的經驗。

然而對於政院事件如何發生、如何鎮壓。前者近日內將有較完整的報告呈現。至於第二部份,即「如何鎮壓」的問題,目前能做到的是對「政院現場」鎮壓過程的時序、方法、傷害程度的調查,結合口述與大量影像資料分析,也許是近年來較大規模鎮壓中,少數有初步整理、歸納資訊的個案。

但是,關於警政系統上曾受何指示?如何決策?為何當日採取激烈手段?屬於必然或偶然下促成的結果?無論就短時段的單一事件,或更長時段的分析(之前與之後,包括與2014年隔月428鎮壓驅離忠孝西路反核抗爭等事件的關聯),目前我們的進展仍相當有限。這仍受限於警政署等機關不願將相關資料公開,未來若有進一步發展,勢必能在此事上有所進展。

關於路徑

這兩年前,面對政院暴力事件,除了輿論討論,幾乎所有的戰場,都限縮在「司法」的層次上,無論是「民告官」、「官告民」都是如此。乃至於事件當事者的說與不說,一定程度上,都受到「法律考量」的影響,而限縮了及時認識與思考的空間。

但是,政院事件已經兩年了,我們必須思考的尖銳問題是:面對323、324,我們能做的,是不是只剩下「告官」一途?期望「國家的左手打國家的右手」?

當然,這種「從上往下」的解決,當然是一條可能、重要的道路。

但,更根本的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從兩年前的暴力中,重新而深刻的認識「國家」與「國家暴力」的性質?即使國家事後「道歉」了、事後「補償」了,但在 下一次的「當下」,他有沒有可能又幹下類似的事情?若是這樣,人民下一次如何面對?有沒有辦法更深刻的自覺?有沒有「從下往上」自我組織的辦法?若此,思想、方法、各方面的準備,該是甚麼?

限縮一點的問題是:兩週年了,如果我們突然穿越時空,重回323、324那晚的政院現場,我們真的知道要怎麼辦了嗎?用不同方式應變,結果可能不一樣嗎?如果思考到最後,還是「沒辦法」,那更根本的問題是甚麼?會不會是我們對「運動」與「國家機器」的想像出了問題?

這件事情,兩年後留給我們的遺產,不該只是蒼白薄弱的「譴責國家暴力」、「誰誰誰要負歷史責任」等口號。如果不能從失敗中,重新找尋把民眾組織起來的方法,認真思考運動層次該面對的考題,進行一些必要的「認識論斷裂」,兩年過去了,那天的流血,也因為我們事後的思考停滯,或用純粹的感性取代思辯、或把問題歸結於特定規畫者的罪惡,使得一切犧牲白費,變成毫無所獲的事情。

關於方法

這次的調查工作、到兩週年的晚會,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幾乎由兩年前的傷者與「素人」為主體。

這個小組的開端,是從2014年的324後,於325的青島東路上開展。從3月25日到4月10日之間,我們每天嘗試的工作,就是鼓勵參與者去街上認識以前不認識,也是你感覺平時最不可能搭話,直覺上「社會距離」相對遙遠的參與者。討論的過程中,我們暫時擱置對議題的討論,而是先在散離分殊的群眾間建立連結。然後,從這個基礎上,大概於3月底,我提出了想利用大家的力量,找尋323、324的傷者,給與協助、支持、並進行口述歷史的工作。

2014年的5、6月間,我們第一次接觸司法戰線,與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接觸。我們的任務,主要是協助「自訴者」的官司,但方法上還是有一些新的嘗試。我們從5、6月開始,先從民間募集大量的當天影像,接著又有各種管道提供,共計400G以上的影像資料。我們通過口述,對鎮壓現場進行分區重建,然後將影像中的所有線索編碼,比方「警察拳腳毆人=C1;警察盾牌剁人=C2;警察警棍打人=C3;警察妨礙醫療=C8….」,按照時序,將畫面分成九宮格,將所有畫面中鎮壓的線索編碼起來。然後,我們讓傷者按照分門別類後的影像,找到當天的「物證」,甚至重新串起萍水相逢的身旁的參與者,成為「人證」。

當然,這樣作的用意,還是配合司法訴訟的戰線,而這條戰線必然面臨我在(B)的路徑中談到的問題。但,即使如此,我認為在方法上,這次的嘗試還是開闢了各行各業的素樸行動者,如何團結起來面對國家暴力的一次實驗。這次編碼系統的引入,主要仰賴幾位生態研究者、出版社編輯、研究生的摸索。編碼系統,竟然是引自生態研究中分析動物影像記錄的方法。

而2014到2016年,因為配合訴訟而必須的低調,小組成員一直有意識的避免在媒體曝光,因此也鮮少對外說明活動的狀況。2015年324一週年時,我們邀請了過百位傷者,舉行了一個非公開的聚會,當時大家面對第一個「週年」的狀況,許多傷者還在不斷面對、安置、壓抑國家暴力帶來的衝擊(當然,兩年後,這樣的狀態也還在)。但是到了2016年兩週年時,經過一些討論,我覺得一些傷者比較準備好面對此事,因此我們才打算籌辦這次兩週年的晚會,並且對外公開活動。

所以,在晚會的籌畫上,我們有相當比例的規畫者,正是2014年政院事件中受傷的當事人。然後,所幸得到「賤民解放區」中一些熱心朋友的支援,我們接觸到以前不熟悉的環境劇場。就我自己的觀察,這是種提供了許多非戲劇專業,或不見得有高度文化資本或熟悉「邏輯說理」的人民,依舊可以通過戲劇方法的形式,將真實的生命經驗有力量的說出來的實踐型態。

昨夜晚會結束後,我與一位上台分享的傷者於深夜閒聊。他表示,昨天在現場,他經歷了一些自己很難訴說的東西,感覺到某些力量,通過劇場的型態,他可以把這兩年來無法訴說,放在心中深刻的、迴避的、無法面對、覺得荒謬或可笑的經驗,緩緩的訴說出來。而昨天參與分享的三位當事者告訴我,公開訴說過後,覺得自己往前跨了一步,克服了兩年來無法克服的一些門檻。

我想說的是,從調查小組成立、這兩年的司法援助、到2016年兩週年晚會的籌辦,我們確實在跌跌撞撞中摸索一種方法,不是靠論述譴責國家暴力、不是開記者會聲援傷者,還是通過一些組織的方法,嘗試把對事件有所感、有所傷的素人與傷者們,結合在一起,通過「從下往上」的方式回應國家暴力的方案。這些方案,絕對不是浩瀚的可能性中的唯一方案,也一定有方法可以比這兩年的路走得更好。但我要說的是──這些方法,我們必須從一次次的國家鎮壓與濫訴中,摸索,尋找出來。

最後,回到小組在兩週年後的方向,我希望一方面我們可以「特殊的」看待323、324的政院血腥鎮壓,尋找一個個落單、未訴說的經驗,把這些經驗通過不斷聆聽、理解、詮釋、爭辯,逐步的「公共化」,真正從「現象」變成集體、具有公共性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可以「不特殊的」看待323、324的 政院血腥鎮壓,使更多傷者或有所感的人,認真思考兩年前的那一晚,絕不是各種抗爭者遇到現場暴力、事後濫訴的唯一個案。

根本的問題是,我們怎麼面對與思考「國家暴力」?我們要的是怎樣的「進步圖像」?要國家的左手懲罰右手可以解決問題嗎?亦或是根本上,我們要尋找更多方法,在思想與心態上重新武裝自己,並 且找尋方法把更多有所感的人民「從下往上」的組織起來?

這也是我們小組,在四、五月將會舉動的活動方向,懇請各位一起加入,讓323、324當晚的犧牲,真正生出積極而集體的花朵 ──如果我們只談「歷史責任」、只有「事後」的譴責與聲討,其實就放棄了對下一次「當下」怎麼做的根本思索,把鬥爭中最重要的位置,再次渡讓給擁有優勢暴力的國家了。

晚會活動讓不同位置的當事者現身,呈現兩年前行政院事件發生前的同一時間點,每個人經驗、思考、與期望的不同。(攝影:宋小海)晚會參與者在環境劇場中聆聽不同位置的當事人發言。(攝影:宋小海)現場以布條編成投影幕,糢糊顯現當時行政院警方鎮壓的畫面。(攝影:宋小海)現場重構行政院當時的畫面及聲響,同時呈現當時參與者之間傳遞的訊息。(攝影:宋小海)

傷者進行經驗分享。(攝影:宋小海)

活動透過傷者的藝術創作,讓參與者進行對話互動。(攝影:宋小海)活動透過傷者的藝術創作,讓參與者進行對話互動。(攝影:宋小海)

活動透過傷者的藝術創作,讓參與者進行對話互動。(攝影:宋小海)

活動透過傷者的藝術創作,讓參與者進行對話互動。(攝影:宋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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