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政府主義和女性主義:一樁好姻緣?

美國紐約新學院哲學系助理教授
譯者: 
苦勞網特約編輯
【編按】蔡英文宣誓就職,正式成為台灣史上首位女性總統。一如目前正在爭取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希拉蕊(Hilary Clinton),政治菁英蔡英文的生理女性身份,在輿論上也標誌著某種女性力量抬頭的趨勢。日前在她陸續公布內閣名單的過程中,甚至曾被民間團體抨擊閣員的女性比例過低──似乎只要有愈多女性進入男性既有的政治位置,在一定程度上就呼應了女性主義的精神,毋庸置疑是「進步」的象徵。 然而,道理真的這麼直白嗎?這實際上牽涉到女性主義裡不同流派的取徑,還有對於既有政治制度的看法。不是所有的女性主義者都同意這樣的晉身策略。《苦勞網》所翻譯的這篇短文(原文連結),便是從無政府主義的立場出發,提倡女性主義不應該只關注於既有架構下的「兩性平權」,而應該更激進地去挑戰所有政治經濟社會面的壓迫,以獲得真正解放。

有些人認為,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結合已經以不愉快的婚姻告終了:藉著減少女性在經濟層面遭受剝削的單一因素,馬克思主義冒著支配女性主義的風險,就像男性在父權社會中支配女性一樣。1。男性對女性的壓迫,需要從多重的因素分析,每種因素都有其領域跟邏輯,不應該試著將他們全都歸因於一種來源──在外工作被榨取剩餘價值,或是在家中提供無償的家務勞動。女性受到的壓迫似乎有著多重本質,以至於女性和性別研究幾乎無可避免地成為跨學科的研究。

接著問題來了:那麼女性主義能否在無政府主義(Anarchism)中找到更好的伴侶呢?儘管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經常走在一樣的道路上,甚至在工人鬥爭上具備共識,但他們兩者間主要的不同在於,無政府主義者對於強調各種既存的剝削形式,有著更多樣化的思維,而非僅著重於經濟因素,例如政治的、文化的,或者我們應該再加上性的(sexual)因素。因此,對女性主義來說,跟無政府主義在一起會有更愉快的婚姻:如果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的關係整體來說已經被視為危險的私通2,在兩性之間複製一樣的支配邏輯。那麼女性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關係似乎更加像是一場美好的邂逅。

無政府主義(Anarchism)

又音譯為安那其主義,為19世紀興起的社會主義思潮之一。首先提出者為法國人普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後繼思想家為俄國人巴枯寧(Michail Bakunin)、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等。無政府主義內部也有不同流派與路線差異,其共同思想特徵為追求自由、解放,反抗壓迫、剝削與統治。無政府主義不信任既存的政治體制,認為國家與政府就是壓迫的來源。所以也不認為應該走體制內的改革,強調應該徹底推翻既有制度,並打造更平等、自由以及直接民主的政治經濟制度。這也是「無政府主義」此一命名之意義。雖然都認為應該推翻資本主義,但因其實踐路線與共產主義不同,兩者彼此之間在歷史上的不同時期有著或合作或鬥爭的關係。

無政府主義曾在20世紀早期的東亞各地(包括日本、中國、韓國、台灣)蓬勃發展,相當活躍。之後因共產主義在俄國、中國興起並取得政權,發展空間受到擠壓。到了90年代蘇聯解體後,又逐漸獲得知識份子的重視。並影響了自90年代起的反全球化運動、以及近年來的全球正義運動。

其實,在歷史上他們兩者也經常湊在一起,以致於有人認為,無政府主義必然導向女性主義3 。從巴枯寧到高德曼(Emma Goldman),還有唯一(可能)例外的普魯東,這樣的論點並不只是說說而已,無政府主義和女性主義經常攜手並進。這些歷史事實顯示了一個更深層的,理論層次的密切關係。你可以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而不是女性主義者;但你不可能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卻同時不是女性主義者──為什麼?

如果無政府主義是一種反對所有階層制度,包括那些無法被簡化成經濟剝削的哲學。那麼無政府主義也必然會反對對女性的奴役,不然它就無法符合自己的原則。大部分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家使用自由這個概念,而自由概念被最極致地呈現為「平等的自由」4。一個人無法被解放,除非所有的人都一樣平等地被解放。因為即便我是一個掌權者,我參與的這個支配關係還是會讓我如奴隸般地奴役我自己,這就是支配的悖論。甚至像羅素Bertrand Russell)這樣的哲學家,即便他並不以無政府主義或女性主義者自居,也極力強調這個道理。

然而,如果非得要到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平等地被解放後,我才會被解放;更精確地說,因為我無法只靠我自己達到解放,這也意味著除非我生活在一個解放的社會。同時,對女人的壓迫不能被縮減為只是社會的一部分:一個父權的社會根本上對兩性都是壓迫的。而且,我們很容易忘記的是:父權壓迫每個人,而非只針對女人。

紫黑雙色旗是無政府女性主義(Anarcha-feminism)的代表旗幟。(來源:<a href: https://zh.wikipedia.org/wiki/無政府女性主義>Wikipedia</a>)

所以,如果無政府主義必然會導向女性主義──那反過來說呢? 一個人有可能是女性主義者卻不是無政府主義者嗎?從歷史上來看,很明顯地,許多女性主義者的運動並非無政府主義者。然而,一些女性主義者主張女性主義,特別是1970年代後的第二波女性主義,在它們的深層結構跟動機中是無政府主義的。根據佩琪‧科納格(Peggy Kornegger)5的說法,當年的激進女性主義者沒有意識到無政府主義的成份存在於他們的理論和實踐當中。女性團體(例如,促進女性意識覺醒的團體),他們強調小團體作為組織結構的單位,主張個人的就是政治的,而且自發地採取直接行動,都很明顯近似於典型的無政府主義組織6。 

更顯著的是,他們共同關注於我前述討論過的自由概念。舉例而言,科納格堅持「解放不是一種孤立的經驗」,因為我們只能在和其他人的關係中實現解放7。這再度表示,自由必須是一種平等的自由。然而,這也暗示一個人無法只對抗父權,卻不同時對抗其他所有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上,各種形式的階層體系。就像科納格8所強調的,「女性主義並不意謂著女性企業家或是女總統:而是意謂著沒有企業,也沒有總統。」

換句話說,女性主義不是簡單地意謂著,女性應該要將男性所佔有的位置搶過來(這更可能是種陽具崇拜的女性主義)。反而是,女性應該要為了根本性地推翻支配邏輯而奮戰,包括男性至上主義、種族主義、經濟剝削以及政治壓迫。雖然它們在不同的脈絡下,有著不同的形式和特徵,同時它們彼此之間也會互相強化。時到今日,這顯得更重要了。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中,充滿著各種不同形式的壓迫和剝削,無論是基於性傾向、性別、種族或是階級,它們之間相互支持。也許第三波女性主義最大的貢獻就是指出,以其強調的後殖民主義以及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對支配現象進行多層次的分析。

如果我們認識的女性主義只是簡單地要求男女之間公式化的平等,我們將冒著創造新壓迫形式的風險。我們所承擔的風險在於,那種男女平等的想法,僅強調女性應該將曾經賦予資產階級白人男性的地位爭取過來,然而這樣的作法強化了壓迫的結構,而不是推翻他們。舉例來說,如果我們認為白人婦女的解放就是單純地跟男人一樣進入公共領域,這代表可能有其他人必須去承擔原本由白人妻子所提供的家庭照顧工作。這不是解放:她不過是為了成為一個支薪勞工而脫離了家庭主婦的角色。如果女性主義不將矛頭指向解決所有形式的,深植於性別、階級或種族壓迫的階層制度。那麼當前遇到的困境就會是,一些(白人)女性的解放可能直接意味著對其他(移民、黑人或南方國度)女性的壓迫。

總結來說,也許女性主義在歷史上並不總是無政府主義者,但它應該要是。因為女性主義應該關注推翻所有形式的支配,包括性別、經濟和政治。與時俱進,女性主義不能只意味著女性統治者,或是女性企業家;而是沒有統治者,也沒有資本主義。

* 本文翻譯、編輯之經費,係由財團法人浩然基金會「2015-2016浩然資助計畫」所支持,特此說明並誌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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