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那一段「陸上行舟」的歲月
為鹿港反杜邦30週年而寫

2016/06/05
社會再生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1986年鹿港反杜邦,是台灣環保運動史上,第一個成功擊退跨國資本汙染輸出的典範;也是解嚴後風起雲湧的各類社會運動的起點。

今(2016)年是反杜邦的30週年,一些當年曾經參與過這場運動的朋友,先後在不同的場合,傳達了想要籌辦一場紀念活動的意思。我雖曾全程參與且涉入頗深,但是對於鹿港反杜邦30週年,無論是親自撰寫回憶文字或接受採訪見證歷史,乃至參與規畫相關紀念活動,起初我是意興闌珊的。

為什麼呢?

30年過去了,當年並肩戰鬥過的同志,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有的被收編,自詡進步的嚴重墮落,海峽兩岸的社會都更加向跨國資本傾斜!回憶裡多的是嘆惋傷感,想忘卻的比想記住的多很多……

1986年,鹿港居民穿上印有「我愛鹿港 不要杜邦」字樣的T恤,自發性的首次走上街頭示威抗議。(攝影:蔡明德)

然而;因著兒子單純的、意欲接續進步傳統的情感衝動1,在毫無資源可憑,卻依然無懼於頻被折屈,不憚數度改寫《巨浪的起點—鹿港反杜邦30周年影像展》企劃案,心願不成絕不罷休的蠻勁,一路執抝至今,竟也把原本對這事極為淡漠的我的心,攪起了一些波紋。

於是,趁著清明連假,坐在電腦桌前,緩緩地敲打出30年前點滴的舊事……

第一次為反杜邦的事去鹿港,約莫也是這個時候吧?騎著本田80,從台中出發,到彰化接思岳。然後,在鹿港威全家享受了一頓施伯母用豐盛的食材親手調製的潤餅,那時滿腔子裝的也都是單純的熱情!

至於為什麼會參與了鹿港反杜邦?就必然要從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談起了。嚴格的說,解嚴後台灣風起雲湧的各種社會運動,工人、農民、環境、生態、學生、婦女、客家、原住民……幾乎都和《人間》雜誌有直接、間接的關係。我說的關係是指運動的發展策略、群眾的組織啟蒙、路線的思想指導,《人間》都參與甚深。它不只是紀錄報導的媒體角色而已,它是運動的參與者,是和群眾一起戰鬥的。《人間》雜誌的這種性格,當然和創辦人陳映真作為當代的左翼思想家、人道的、理想的社會改革者有關。我至今仍清楚的記得,1987年,陳映真派我去支援後勁居民反中油五輕汙染時提醒我的話,他說:「振國!把居民組織起來,運動搞起來是第一位的,然後才是採寫報導」。

《人間》雜誌1985年創刊。那時我剛退役在台中的明道中學教書。為了推廣人間雜誌的銷路,增加訂戶量,陳映真透過曾經和他在《夏潮》雜誌一起工作過的鍾喬2,邀約了盧思岳3和我以及台中地區的幾位教師,在國光路上的一家冰果室,說明他辦《人間》的理念與企盼,並請在場的朋友,除了幫忙宣傳,也能多提供校園以及地方事務的訊息,擔任通訊員為雜誌提供稿件。

1986年,在台中教書的范振國(右),即投入反杜邦運動,圖為他和好友盧思岳(左)、鍾喬(中),一起摺疊反杜邦傳單。(攝影:蔡明德)鍾喬是我大學學長,不同系,他外文、我中文。思岳和我則是明道中學的同事,鍾喬和思岳大學時期都寫現代詩,雖分屬不同的詩社,但時有互動,也算是熟朋友。那時,鍾喬在後勤單位服役,很清閒,像似公務員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我和思岳教職業補校夜間部,晚上九點半下課。我們仨經常在下班下課後,或是在忠孝路的飲食攤,或是在鍾喬位於台中火車站附近巷弄住家的小閣樓聚飲,天南地北的漫談:從舊俄小說到黨外雜誌,從托爾斯泰、魯迅、陳映真到那似懂非懂的紅色世界,隨著酒興愈談愈激昂,因著酒量愈談愈無邊際,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那是思想沒有出路,只能靠酒精宣洩鬱悶的年代。

1986年3月某日,鍾喬在中國時報地方版的小角落無意間看到了,美商杜邦公司準備在彰濱工業區設廠,引起鹿港居民反對抗議的新聞。鍾喬即刻把這則訊息匯報給陳映真,1986年3月下旬,鍾喬約了那時已轉至彰化精誠中學任教的思岳和轉任台中私立新民商工的我,在忠孝路的快炒攤邊喝酒邊討論如何進行調查報告。且轉知說陳映真要我們以《人間》雜誌特約記者的身分與民眾接觸,避免不必要的疑慮,以便盡速取得信任展開工作。戒嚴時期外地人無端的關心別地發生的,尤其是爭議中的事務,很容易被人懷疑是情治單位派來蒐證的抓耙子。

1986年4月初,我從台中騎著老舊的本田80到精誠中學附近載思岳,穿街拐巷的,一路問到了李棟樑4沿海路上開香鋪的住家,那時李棟樑不在,屋裡空無一人,然而大門是敞開的,(即此足見鹿港民風的醇厚)。我們無目的的騎著車在鹿港繞了一會,接著去員林找大學時期教我新文藝寫作的林雙不5,向他探詢鹿港近日反杜邦事件的情況。林雙不介紹說:東海大學環境工程學系有一個鹿港子弟名叫施威全6,正在做問卷調查,推薦我們去找他,會更能掌握狀況。

什麼時候去找威全?又是怎麼找到他的?記不得了。印像比較深的是我直接去學校宿舍敲他的門,也不知他是沒課還是翹課,開門的瘦小個子,斯斯文文的有些靦腆的大一新生,房間就他一個人。我們好像互相詢問了彼此的姓名,便直接進入正題,等我說明來意,威全從抽屜取出了他做的問卷樣本,簡略的敘述了他的觀察與心得,然後約了時間一道回鹿港,再進一步了解反杜邦的最新情況。「施」在鹿港是大姓,威全它們家也是當地仕紳,有了威全的引路、介紹,我們很快地便得到鹿港民眾的信任與接納,讓此後的工作得以免除許多不必要的干擾,順利地展開。

我和思岳都是在課餘的閒暇,鍾喬則利用軍中的假日,有時同行,有時分別的前往鹿港。起初的工作僅限於對鹿港居民的訪調。隨著運動逐漸推進,我們進一步承擔了文宣撰寫、海報製作、策畫「反公害」巡迴演講、幻燈片說明會、協助籌組彰化縣公害防治協會、編寫機關刊物《鄉情》。

文宣內容主要針對杜邦公司以及經濟部的說法加以批駁,杜邦說二氧化鈦是無毒的民生必需品,經濟部說引進杜邦除了增加大台中地區的就業率,還希望先進國家的高科技設施能為此地的環境保護立下標竿。我們閱讀大量中外文資料,查索專業的化工、毒物學辭典,歷歷的指證二氧化鈦在生產過程中會排放劇毒的廢氣廢水,若管控不當,不但造成嚴重的空氣汙染,傷害土地及海洋,二戰期間納粹甚至利用來製造毒氣彈,屠殺世界人民。至於跨國資本在母國與第三世界國家採行雙重環保標準的事實經點破,經濟部放水護航的言詞,只能激起民眾更大的反彈。

幻燈說明會的材料主要由《人間雜誌》提供,尤金·史密斯的汞汙染,樋口健二的四日市毒氣危害的報告攝影,是每一場演講會的主題,在廟口、在濱海的村落,有力的撼動每一位鹿港老小的心。

美商杜邦公司宣布撤離彰濱工業區之後,論者咸認:反杜邦運動所以能取得勝利,除了鹿港居民高度凝聚的愛鄉意識,公正客觀的學者、進步的學生與知識分子、有良知的媒體、正義的新聞工作者在言論與行動上的支持也是關鍵因素。

然而回顧歷史,反杜邦運動所以會快速的波瀾壯闊起來,陳秀賢是非常關鍵的人物。雖然他充滿了爭議,但是他的貢獻不容抹煞。他大概是我見過台灣搞社會運動的第一把手!反杜邦運動期間,無論是與官、資、警方交涉談判,或是大型的群眾演講,以及示威抗議活動,他都是靈魂人物,一流的台語口才,把陳映真第三世界反跨國汙染輸出的理論,深入淺出的徹底表達,讓鹿港的反杜邦運動,在愛鄉意識、保存古蹟之外,更具有了反跨國資本的高度,反美、反帝一時成為鹿港居民朗朗上口的言詞。

30年前,我記憶最深是每次工作結束後,無論早晚,總是有豐盛的酒宴。記憶中,李棟樑真是個豪爽豪飲、草莽十足的人。如果和李棟樑親近過的人在看過《人間》雜誌第十期的報導後,當會首肯「風雨大杯酒」的封號是多麼的貼切。另外一件得意的事,則是某一次我和粘錫麟老師,正四處張貼反杜邦的宣傳海報,恰巧經過鹿港某個禮堂,正在舉辦「肚兜大展」。我忽而靈機一動,隨口說出:「我愛肚兜,不要杜邦」的口號,並請善於書法的粘老師,現場揮毫張貼在禮堂的門口,這標語讓反杜邦運動,在諸多誓死反對、堅決捍衛的肅殺氛圍下,增添了些輕鬆詼諧。是我自認為寫過眾多文案中,最得意的作品。

戒嚴時期,投入反跨國汙染的行動,當然會受到國府當局的嚴密監視與干涉。我因為常常在課間,向學生或同事介紹反杜邦的現狀,因而引起了教官的注意與約談。他們把我叫到教官室,苦口婆心地勸我,多用心在教學工作上,少談一些反政府的事件,影響學生的課業。後來藉著陳映真邀請我到《人間雜誌》工作的機會,我便毫不猶豫地辭退了教學的工作。

反杜邦之後,在《人間》擔任執行編輯的工作之餘,我仍不時的介入各種社會運動。除了婦女,當時的工、農、環、學,以及弱勢族群爭取權益的運動,我都或深或淺的參與了。其中,至今,仍讓我激動不已的是,在萬華華西街的抗議人口販賣,救援雛妓。《人間雜誌》在陳映真帶領下,自業務部的小弟、會計部的小姐、編輯部的主編、記者,全員出動,上街拉布條—《人間雜誌》抗議人口販賣!支持救援雛妓。我們在事先接獲警方通報,已然空蕩蕩的暗巷,聲嘶力竭地喊:姊妹們!快跑出來!不要怕!我們在這裡…...

1987年,陳映真要我卸下編輯台的工作,和夏潮系統的成員共同組建工黨。工黨建黨後,我留在桃竹苗勞工服務中心,擔任專職黨工。在此期間,隨順反對美國農產品進口之勢,協助組建了「新竹縣農民權益促進會」。此後大部分的心力便投注在工、農運動中,過了一段頗長的,陸上行舟的歲月。

鹿港的反杜邦運動,在我生命途程中的決定性影響是毫無疑問的。是反杜邦運動引領我走出書齋,拋棄了知識分子的身段,真正與民眾接觸,向人民與土地學習的開端。如果不是反杜邦運動,我不會認識陳映真,也不會和他在《人間》雜誌一起工作。在陳映真的教誨薰陶下,我的視野、胸襟、價值觀與世界觀,有了全然的擴充與改變。

此後的半生,雖然過得清貧,但是充滿了自尊。

附記:

之一

1988年01月07日,妻獨自一個人,拎著簡單的包袱,前往婦產科醫院待產。在產房的手術台上,醫師問著當時猶然少女模樣的妻說:「妳先生是不是船員啊?怎麼妳要生baby了他沒來陪妳?」
妻抿著嘴,搖了搖頭,蒼白的臉頰掛了一串淚。
某日酒後,我很是自嘲的把這事說予了粘錫麟。我說:其實那天,我不在海上,我在山上。芎林鄉間一家舊陋的農機具店,昏黃的燈泡下,用結結巴巴的客語,向著幾個面目黧黑,臉上滿是溝紋的農民,訴說當局農業政策的不是以及團結組織戰鬥的必要。
後來,粘老師某報副刊上發表回憶反杜邦運動的散文,文中寫了這一段,並加了一筆說:「是啊!我們都是陸上行舟的人!」。
「陸上行舟」的典故出自莊子〈天運篇〉。是莊子嘲笑孔子在衰敝的亂世,猶不識時務的,汲汲奔走於諸侯間,期冀能說服他們以禮樂治國的癡傻和徒勞!
莊子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     
對照莊子的寓意,想及自己從青春到初老這大半生的際遇,真是感慨萬端。
之二
粘錫麟,女真人,據說是完顏阿骨打的後代。反杜邦運動期間,有時因著忙碌,忘了整理儀容,圓胖下頦冒出的短粗鬍髭,在陽光下閃著赭紅的光。
粘錫麟年輕時曾在國小任教,所以大家習慣以「粘老師」稱呼。粘老師是個奇才,琴棋書畫、古典詩詞、民俗俚諺,均有很深的素養,是文風薈萃的鹿港孕育出來的豪傑。反杜邦期間,無論是群眾演講、文宣海報的製作,粘老師都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反杜邦運動之後,粘老師與林美娜、黃提源等人,籌組了「綠色和平工作室」,自此南北奔波、席不暇暖的,或常駐、或短期的支援各地的環境保護運動,且以「環保弘法師」為號。
2013年,粘老師因病故去,除了文件資料外,沒有留下任何的資財。戰鬥一生;清貧而往,是一個真正「陸上行舟」的人。

在桃園埔心車站候車的范振國(右)、盧思岳(左) 。1987年兩人辭去教職後,經常南北奔波,積極投入勞工和環保運動。 (攝影:蔡明德)「只要肚兜 不要杜邦」是范振國的的得意之作。(攝影:蔡明德)

1986年,彰化鹿港「反杜邦」運動的抗議民眾,破天荒突襲到總統府前,手持「怨」字標語,留下了民怨四處的鮮明映印象,1987年3月12日,杜邦公司宣布取消於鹿港設廠計畫,反杜邦運動成為台灣首樁反汙染導致外商終止投資的環保抗爭事件。(攝影:蔡明德)

  • 1. 編註:范振國之子范綱塏於2015年任職行政院中部聯合服務中心,當時擔任副執行長施威全的機要秘書。施威全亦是參與鹿港反杜邦運動的一份子,認為鹿港反杜邦運動的30週年,應以公部門的資源籌備關於「反杜邦」的紀念活動。後續范綱塏在公務之際查閱《環保弘法師-粘錫麟》一書,從中瞭解父親、反杜邦運動及自身成長過程之聯繫,以及背後反映的時代思潮及行動,最後投入參與籌劃「反杜邦運動30週年紀念活動」,與運動口述歷史之工作。
  • 2. 鍾喬-現任差事劇團團長。反杜邦時期為《人間》雜誌文字記者。
  • 3. 盧思岳-現任台灣社區再造聯盟理事長。反杜邦時期為精誠中學教師。
  • 4. 李棟樑-反杜邦時期擔任彰化縣議員,後曾任鹿港鎮鎮長。彰化縣公害防治協會創會會長。
  • 5. 林雙不-本名黃燕德,台灣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山中歸路》、《古榕》、《班會之死》等
  • 6. 施威全-現任新北市經濟發展局局長,彰化鹿港人。反杜邦時期就讀東海大學環境工程學系,製作問卷訪談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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