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由富裕國家組成的G20正在倫敦舉行一場高峰會,我接受某BBC頻道的邀約去上節目。當時各國領袖諸公正處於對經濟危機束手無策的恐慌,沒有人有把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BBC的主持人問我:「我們所知的資本主義將要走到盡頭了嗎?」在那個當下,這聽起來竟然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問題,即便發問的人是製作BBC新聞的專業人士。
在當時,無以量計的公帑被挹注於崩壞了的金融結構,為了營救所謂的「實質」經濟,被濫用作為「財政刺激」(fiscal stimulus)的金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透過買斷、報廢老舊汽車,以提升新車買氣並減少失業率,曾經身為世界最大企業的「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才得以免於破產。
在當時,無人膽敢提出其他的建議,就連信奉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學者們也三緘其口。整整有一個世代之久,正是些新自由主義經濟學者在指導著政策,他們拍胸脯保證市場總是能「自我修正」,眼前發生的一切危機都沒有理由會發生。但就這麼一次,他們全都都啞口無言了。
那些流洩的資金究竟都打何處來?往哪而去?何以無人能防範未然?接下來又將如何?沒人說得準。然而你不必是經濟學天才,也能意識到這又是一次「私人債務、全民買單」的情況。過去發生於世界各國、逐步升級的一系列經濟危機中,早已上演過相同的戲碼,八○年代的「第三世界經濟危機」即為其開端。
不過,你恐怕真得經歷過第三世界國家施行「結構調整」(structural adjustment)的日子,才可能預見:就在2009年的年末,不到一年光景,新自由主義者竟再次披掛上陣,厚顏無恥地將災難歸咎給「政府預算超支」。
當金融市場一擺脫困境,用於拯救實質經濟的財政刺激政策便戛然而止。原本該維持獨立運作,在實務上也是公家資產的各國中央銀行,卻開始空投金錢到私人銀行與金融市場,也不過問這些錢將被如何處置。也就是說,這些機構和團體,這些引發經濟大衰退的元凶,反而被指望為解藥。隨著利率創下經濟史上最長時間的新低紀錄,量化寬鬆(Quantitative easing, QE)1於全球增加了五兆美元的流動資金,而且額度還持續攀升。
這充其量只是一種狡猾的會計伎倆。量化寬鬆動用的是中央銀行的錢,而非政府的錢。如今銀行不必再仰賴政府資金,首要之務反而是刪減政府的財政赤字、公職數量與服務項目。原本要解決的問題是「政府預算超支」,現在卻把後頭的「超支」兩字也刪了,開始直接削減「政府預算」。
這一切起因於這個公然的謊言:政府借太多錢了。事實上,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調查,真正的情況與前述說法完全相反。
在2007年信貸緊縮之前,各國國債和財政赤字的下降幅度其實相當大。然而,在1980年代末期,當新自由經濟政策開始產生影響時,兩者都曾經大幅且快速地攀升。再者,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國債和財政赤字甚至更高,而且各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所花費的公帑,與經濟大衰退時期一樣多。2
差別在於:政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高額借款和財政赤字,皆必須運用在實質經濟和僱用上(雖然那等同於槍枝、坦克、死亡與毀滅),自三○年代起的經濟大蕭條也隨之終結,緊接著展開五○、六○年代的資本主義黃金時代,政府赤字與欠款都開始降低。
相較之下,從2008年開始,公共資金又開始流向金融市場,而非挹注實質經濟和就業機會,導致經濟大衰退的情況和大蕭條一樣再度發生。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個結論:想要終結經濟大衰退,需要一場更大的戰爭才行。
若將世界作為一個整體,那便不會有負債或赤字,只要有貸方就有借方,有赤字就會有盈餘。位處金融危機核心的吸血烏賊──高盛集團(Goldman Sachs)旗下的首席經濟學家也指出,國債高低與私人儲蓄多寡總是相互關聯。從2007年的危機來看:當私人儲蓄金額提高、實質經濟活動減少,國債便跟著增加。如果人們不將私人儲蓄提領出來、消費於實質經濟,危機就會延續。
事實上,「流動性陷阱」(liquidity trap)是造成經濟大衰退的根源:有太多人的收入過低,實質經濟無法活絡,導致私人儲蓄卻步不前、不願投資。這個情況若不見改善,經濟大衰退也不會停止。3
假如你只對某種特定政治價值取向感到興趣,那這次思辨訓練可說是再成功不過了,經濟迷思正式戰勝事實。遊走於潰亂邊緣的反動政策,也成為所謂健全經濟管理的標章了。
新自由主義者很喜歡提這個問題:「債務所引起的危機,怎麼能由更多債務來解決呢?」但我們其他人或許得反問:「金融市場所引起的災難,金融市場怎麼解決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