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谷(中)
吉隆坡近郊的華人共和國

2016/09/20
苦勞網專案特約記者

同樣面臨拆遷危機的台、馬麻瘋病院,為何能對彼此的遭遇高度共感、進而相互交流?關鍵在於,馬來西亞雙溪毛糯院的患者,主要由華人組成,雙方語言溝通無礙。根據馬來西亞醫藥部自1946年至1959年的數據計算,院內華人患者人數穩定維持在七成七左右;同一時期,在雙溪毛糯院外,馬來西亞華人僅佔全國總人口數三成五左右。

為何院內的華人患者人數遠高於其他族裔?直到2016年為止,這承繼自大英帝國、馬來西亞的國家麻瘋控制中心仍然確信,麻瘋病的成因與膚色、人種有關。院長卡立依布拉欣表示,「非常多的研究表明,深膚色人種比白人(The Caucasian)更容易感染麻瘋病,這與基因、人種等因素高度相關。」

雙溪毛糯院的院民以華人為大多數,因此院內至今仍不難找到華人社團文化的痕跡。(攝影:何欣潔)

華人既佔了院內的絕對多數,院內地景亦受馬來西亞華人的宗教、文化深深影響。位於中院的公平咖啡館,無疑是最經典的華人場景。在館內最醒目的位置,高掛孫文像,與「公平」二字並列,肅穆俯視每位來客。

「你認識他嗎?你們台灣的國父,孫中山。」幾位喝咖啡的院民七嘴八舌地爭論孫文的事蹟:他曾來過馬來西亞七次、他革命成功、讓我們華人不必再被人欺負。「在馬來西亞,孫中山就是華人的象徵。一個社區裡只要有華人,就會有孫中山像。」李初成表示,「這裡的華人,都對『老中國』有很深厚的情結。」

這幀孫文像與公平咖啡館,都來自檳城。檳城外海的木蔻山島,是馬來西亞眾多民間麻瘋病收容營之一。1969年,收容營關閉,315名患者被遷移到雙溪毛糯院,「公平」的經營者便將咖啡館與孫中山頭像一併搬進希望之谷,落腳在華人同濟會隔壁,至今仍持續經營。

公平咖啡館不只賣咖啡茶水提供社交空間,同時也是院民打理門面的理髮去處。(攝影:何欣潔)

館內的菜單簡單,只有Kopi O(黑咖啡)與奶茶,Kopi O苦味濃重、渣滓豐厚,許多院民過午便來此喝一杯,聊天、談是非,或者轉入隔壁的同濟會小賭一把,直到晚餐時間,才離開孫中山的眼底,慢慢返回屋仔煮飯。

這由「咖啡館」與華人聚會所雙拼的休閒空間組合,在院內隨處可見。「阿朱」咖啡店緊鄰五福堂,「快樂」俱樂部(原名「文端」咖啡店)與福建會館相連,唯一一間沒有與華人聚會所配對的「初記」咖啡店,原址在另一娛樂場所萊利俱樂部隔壁,但現已歇業。2007年,馬來西亞政府決意拆除東院,咖啡店與俱樂部已俱化為塵土。

李初成回憶,全盛時期院內曾有13間會館,現在僅存福建會館仍在運作。「病人剛來這裡,什麼都沒有,每個都在想念自己的家庭,在院長鼓勵下,大家開始創造自己的會館。」加入會館之後,「起碼去世的時候,就能得到一副棺木。」

馬來西亞華人的會館文化在院內一度興盛,福建同鄉會過去曾擁有許多會員,但如今卻也凋蔽。(攝影:何欣潔)

除了以祖籍地區分的同鄉會館,可以對院民的生老病死提供基本協助,院內另有一超越種族的共同組織:五福堂。

五福堂成立於1934年,屬於院內全體患者共有,每位患者均是當然成員。過往,在醫院許可下,院民可在五福堂內合法賭博,唯贏錢者必須捐出一部分紅利;五福堂也曾自行發行彩票,每月抽獎一次,收入將按月分配給院民充作津貼。如今,主要收入來自於種植紅毛丹與榴槤,一年僅有1,000多元的收入,加上每個月2,500元的地租,難以再按月派發津貼,改為過年時發放每人300元的紅包。

院內的另一重要宗教信仰福惠宮位於中院山頂,建立於五○年代,主神祀奉宋三忠王,由來自印尼的患者成立。宋三忠王,源自宋末三傑(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是馬來西亞與印尼鄉間華人常見信仰。理事洪宗保回憶,福惠宮成立前,宮址附近常有鬧鬼傳說,有人看見身分不明的女子,坐在路旁石頭上;有人在夜半聽見戶外有人聲嘈雜,開門卻不見人影,一時人心惶惶,亟需神明出馬鎮煞。

祀奉宋末三傑的福惠宮是院內華人民間信仰的重鎮,理事洪宗保(左)對各種祭儀都十分熟練。(攝影:何欣潔)

開壇之始,眾人先請來中壇元帥,一日,收到神明指示,中壇元帥乃是開路先鋒,往後主祀宋三忠王。院內華人均會來此問事、驅邪、治病,有時連印度人也會上門求助。奇特的是,儘管問事治病的人絡繹不絕,在這麻瘋病院內,卻未曾有人問「麻瘋病會不會好?」洪宗保篤定地說,開壇以來,從未聽人問過此事,「每個人都相信,醫院一定可以把我們的麻瘋病治好。」

「國家麻瘋病控制中心」的威信,再一次在這院區邊緣的山坡上驗證:宋三忠王能排解一切厄運鬼怪、治療各式疑難雜症,但唯獨麻瘋病的康復希望,可以直接信任「醫院」。

各式各樣的華人廟宇是雙溪毛糯院內重要的建築地景。(攝影:何欣潔)

麻瘋病院裡的華人:
馬共抗日基地、五一三受難者公墓

儘管是與世隔離的麻瘋病院,依然與馬來西亞華人史緊緊相連。舉例而言,20世紀的華人參與馬來亞共產黨抗日行動、歷經「五一三」事件,雙溪毛糯院的院民均在各種因緣巧合下,成了另類的局內人。

太平洋戰爭期間,日軍入侵馬來西亞。入伍前已歷經「無癩縣運動」洗禮的日軍,對麻瘋病極其恐懼,這讓雙溪毛糯院成為馬來亞人民抗日軍(MPAJA)的藏身之所。馬來亞人民抗日軍由馬來亞共產黨(Parti Komunis Malaya)領導,藏身於雙溪毛糯院東院東側與北側的叢林裡,利用廢棄的屋仔治療那些因抗日而負傷的同志。然而,抗日軍以麻瘋病院為屏障的戰略很快便被識破,1944年,日軍在院內展開大搜捕,不少幹部遭到槍殺,但一直到日軍撤離之後,這遺世獨立的麻瘋病院,仍是馬共游擊隊的出沒場所。

已故、生前擔任參議會議員的洗滔閒,據聞即是馬來亞共產黨的一員,但誰也沒真正聽說他談論「任務」內容。「他不會說的,他總說,這些都要保密,」李初成轉述洗滔閒的說法。洗滔閒是否在「麻瘋病患」的身分之外,同時是一位馬共戰士?隨著他在2016年過世,答案將永遠被帶進塵土之中。世人所能看見的,僅有他對往事守口如瓶的身影。

除了院內患者曾直接、間接參與馬來亞共產黨與抗日運動,雙溪毛糯院亦成為「五一三」事件受難者的埋骨之所。

1969年,馬來西亞舉行第三屆大選,反對勢力獲得50.9%的得票率,首度超越執政的聯盟(Alliance Party)政府1。為慶祝勝選,反對勢力在5月11日在吉隆坡街頭舉辦遊行,觸怒執政黨支持者,亦舉行反示威。5月13日,兩派人馬發生暴力衝突,當晚即傳出數名華人青年死亡消息。此後數日,吉隆坡市區與近郊持續發生激烈暴亂,即便是官方的保守估計,死亡人數亦超過百人,國家進入緊急狀態長達兩年。

真相迄今尚未完全明朗的「五一三」事件,至今仍深植馬來西亞人民心中。自2008年3月8日以來,馬來西亞政壇一度吹起「反風」,反對黨席次增加,大有政黨輪替、改朝換代的氣勢。但在勝選之夜,華人選民卻不忘私下提醒彼此「莫忘五一三」、「今晚早點回家,別出門」,就是恐懼慘案再度重演。

當時,即便是與世隔絕的麻瘋病院,亦深刻感受到市區動盪、風聲鶴唳的氣氛。現任參議會主席陳興回憶,自5月13日開始,吉隆坡周邊開始戒嚴,不少地區傳出斷糧危機,「但雙溪毛糯院本來就是自治區,物資沒有問題。」惟以華人佔多數的院區,仍擔心院內也受到波及,故由30餘位青壯年男性院民自願組成巡守隊,自晚間六點至天明,「一有問題就打鐘(示警),提醒大家避難。」

大難當前,幾個青年小夥子挺身而出防衛院區,只帶上簡單的木棍、棕櫚皮防身。幾個略懂武術的「師父」,甚至在潮州會館旁的屋子開課,讓巡守隊員演練「五祖白鶴拳」、棍術,有板有眼,儘管部分人的手腳因麻瘋病而不甚方便,無礙他們守衛家園的心志。陳興便是當年教人演練五祖白鶴拳的「師父」之一,「那時候,每個參與巡守隊的人,都很自視英雄的,」他認真地說。

陳興談起五一三事件發生時院內的自衛行動記憶猶新,甚至比劃起了他最拿手的五祖白鶴拳。(攝影:何欣潔)

五一三事件持續數月,巡守隊的鐘始終未曾被正式敲響。唯一一次誤擊,是值班隊員將一群坐在卡車外出打工的馬來婦女認成「暴徒」,一時緊張,大力打鐘,最後發現是誤會一場。

「暴徒」雖未踏足此地,但在吉隆坡市區喪生的遺體,卻悄悄地運進希望之谷。陳興回憶,屍體運進來的那日,下著大雨,「很多被砍死的被送過來,讓醫學生協助縫合,附近監獄(雙溪毛糯監獄)的犯人都被找出來挖洞,患者被找去幫忙搬運屍體,一天的酬勞十幾塊錢。」院內有位專門製作墓碑的工匠,負責替亡者立碑,勉強算是入土為安。

今日,墓地位於雙溪毛糯院的清真寺後方,車行難至,必須徒步一小段路才能抵達。在傍晚時分走上墓園時,清真寺的廣播正傳出晚課吟唱,熱帶午後的陣雨不停,草叢中的墓地顯得氤氳迷濛。五一三事件的歷史真相亦迄今未明,當年馬來西亞政府為何選擇此地埋葬屍體,同樣是個謎團。

雙溪毛糯院內藏有一處「五一三」事件死難者的墓園,近年才較為人知,但一些老院民仍記得當初協助處理屍體的場景。(攝影:何欣潔)

當年風聲鶴戾,下葬求快,刻的都是制式英語墓碑,後來偶有家人尋來,再立華語新碑,甚至修墓。(攝影:何欣潔)

* 本專題報導之採訪經費,係由財團法人浩然基金會「2015-2016浩然資助計畫」所支持,特此說明並誌謝。
  • 1. 成立於1951年的聯盟(Alliance Party),在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獨立後正式註冊為一個政治團體,又經歷1960年代馬來西亞聯邦成立,一直握有執政權,後來在1974年擴大改組為至今仍持續執政的國民陣線(Barisan Nasional)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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