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低音】跨海峽共聲練習:
寫在新工人藝術團來台之前

2016/11/07
眾志勞作群成員

言說與姿勢

民謠與搖滾的,昂然與尊嚴的,憤怒與自侃的,描刻勞動與抵抗、情感與生活......;沒有華麗的和弦,沒有裝B的辭藻,很多時候是四個大和弦(major chord)與土土的旋律走完一首曲子。新工人藝術團的歌聲,用一近似緩緩爆發卻非低吟的姿勢,讓你坐不住非得要站起來聽。直白的歌詞,刻寫現實、意志與身軀的聲音,將「新工人」群體具象地唱在眼前。

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幹,
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自己的歌;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我們熱愛這生活,所以離開了家鄉,
來到陌生的城市,勤勤懇懇把活幹;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憑著良心來打工,堂堂正正地做人,
誰也別想欺負咱,咱們有咱們的尊嚴;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打工號子〉歌詞,收錄於新工人藝術團
首張專輯《天下打工是一家》(2004)

他們並非空洞地營構情緒的爆炸以符合某種刻板的戰鬥形象或革命張力,也不試圖踩上一個悲情的韻調。也許可以這麼說:新工人藝術團深刻地將打工者的生活與處境、勞動關係的矛盾與緊張,通過歌聲具體地言說。那言說的「姿勢」,不同於低語傾訴,而是十足展現了「這肯定是抬著頭唱的!」那樣的姿態。

新工人藝術團的實踐,呈現了自改革開放後的社會發展過程中形成的打工者群體,不僅僅是能夠被描述的;並且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中發展出來的能夠彼此指認的「新工人群體」,通過文藝的方式能動地描述自我與群體在時代與社會中的深刻處境。而敘事民謠創作中的澎湃言說與豐富的生命內容,在「勞動最光榮」的底蘊與文藝維權的體旨中,與打工者群體共生共構出一個根植於現實的時代問題。

啞然與失聲

新工人藝術團具有強烈現實感的音樂創作,使我們首先面對的是發於自身的雙重的啞然。一是對於身處的台灣社會,勞動者在解嚴後的九〇年代至今超過二十年「失聲」的啞然;另一是,兩岸社會彼此的不熟悉,以至民眾間必須在不斷的錯位中理解與參照彼此的啞然。

直接地描述與對應新工人藝術團的創作,即產生身在台灣的我們似乎「失去或者模糊了描繪時代處境與身體感的可能性」。怎麼會這樣?

九〇年代中期,人們還能夠隱約從主流的流行音樂中聽見一些底層流動,聽見一些歌曲中刻畫勞動過程與生命內容的故事。對於那樣的情節畫面,除了不感到陌生,反倒還有一些近身的貼切感,知道自己在哪裡。自從伍佰唱出〈返去故鄉〉(1998),林強的〈向前走〉(1990)與更早期的〈孤女的願望〉(六〇年代)與黃西田的〈流浪到台北〉(1964)終於成為一種帶上泛黃與回憶況味的「憶起當年」;當林強的〈黑輪伯仔〉(1990)不再能夠引起青年勞動者的貼身認同,像歌詞裡描述黑手變頭家、哪天我這個「少年家」也能「坐在忠孝東路的黑頭車裡面」回望當年奮鬥史的勵志故事時,說明了那樣的情境已經非關現實。也就是說,僅僅那麼一點做為「白日夢般的療癒作用」都失去了。

白日夢之想像,與現實存在極大的關聯。連通往夢境的路都坍方了,寄望於可及的小確幸與消費感覺,似乎也就成為了療癒苦澀的甜品。於是,「眾志」計畫介紹來自北京的新工人藝術團,他們所唱喊的時代之聲,能否做為兩岸民眾間通過文藝思索日常的、歷史的、資本跨國流動下相互反身參照的一項嘗試?

對位與賦格

九〇年代起,資本外移與「西進」的大潮在台灣捲起一波又一波的關廠事件。歌曲〈孤女的願望〉中所描述的,六〇年代起從農村向都市移動、由看天吃飯的農業生產投入勞力密集的工業製造業部門,跨越兩個世代的青壯勞動人口,終於將像盛開花朵般的青春葬於資本規律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下的國際分工生產鏈中。一時之間,「我們的工作都被大陸人搶走了!」這樣悲憤不已的肯定句與遭遇,頓時成為政治場域中輕易操作受害意識的語言,隨意拾起冷戰對抗的淤泥,在「一人一票,票票等值」的台灣社會裡博得了謂之民主的政治資本的積累空間。

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對照台灣社會對於東南亞籍移工的偏見與敵意,甚而稱其「他們來把我們的工作都搶走了」,因或主張「他們與本地勞工理當不應同工同酬」的歧視歸因是極為相似的。瞬時間,「資本」在各場次的對抗中全身而退,彷彿成了全然無辜而沒有意志的中立者。勞動群像唱寫時代的聲音,從而輕易地將旋律交給了另一種無形勝於有形的政治喧囂。歸結而論,隱然存在一個超越了地理的距離、由對抗而來的歷史性的精神質素,並且足以凌駕和遮蔽彼此反身參照的視線。

「眾志」計畫同時也在這樣的現實反省與自我質問中,通過文藝進行一個以兩岸民眾為交流主體的具體嘗試。也就是:從北京來的新工人藝術團及其寫實創作,在以日常、勞動為主要生活內容的交流之中,能夠如何引起屬於民眾間的相互觀照與認識?

這樣的設想源自於直面兩岸長期的歷史性「對抗」與「取異」的焦慮。在帝國殖民與冷戰的歷史條件中積累壯大的對抗意識,持續頸繞著包括兩岸民眾在內的亞洲區域各地;同時國界/國族的想像總是在舊的殘存條件中前提於彼此的認識,優位於真實存在的民眾日常。在這樣的複雜現實中,帝國殖民、冷戰的歷史所形構的兩岸民眾的身體與心理,如何在直接而日常的交流中打開一個相互理解的空間?我們且以「對位與賦格」這樣的音樂創作形式來形容彼此之間的連帶與共鳴,在多聲部的互相問答與追索過程中,擺脫窺視與俯視,嘗試重唱兩岸民眾間的日常旋律。新工人藝術團及其現實主義創作,與台灣民眾間的交流,即在這樣的基礎上進行。

追記

《眾志》「眾低音」演唱,邀請大陸的「新工人藝術團」與女性主義樂團「九野」,在兩邊互相奔走下,終於要來到台灣。過程談不上容易。日子雖然近了,可至今也還有許多問題尚未克服。其間眾志勞作群的成員提議,大夥不妨都來寫一文章來為活動暖身壯聲,於是,雖然筆拙,也就硬著頭皮上了。這回是新工人藝術團第一次整團來台演出,有沒有下次,還很難說。期待能有更多朋友參與,更多人支持他們來台演出,一同聽他們唱聽他們說、交換彼此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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