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改編自工人作家楊青矗小說的公視時代迷你劇《奇蹟的女兒》今年6月底播畢,故事以台灣70年代加工出口區的女工為主角,描述她們離開農村踏入工廠的殘酷遭遇與意識覺醒,帶領觀眾窺探台灣經濟奇蹟背後,工廠女工生活上遇到的困境和期盼。
本系列文章是作者蔡志杰關注與勞動、貧窮女性有關的著作和小說作品——包含楊青矗、曾心儀的多項文學作品及其改編戲劇——所提出的閱讀評論,經由蔡志杰的視角,讀者可以看見他對著作做出不同軸向的閱讀方式,有縱向的歷史觀點,也有橫向的文本對照,這當中包含了作家的不同時期作品、小說中的人物與情節、故事發生時的台灣社會場景、不同文本...等,帶出時空變遷下勞動女性面對的困難與掙扎,在結尾之處,蔡志杰也提出當勞動者面臨勞動與性別的雙重壓迫時,其勞動處境的進一步思考。
系列一:孤女出室:楊青矗筆下的勞動女性
系列二:忽明忽暗的女工出走路:我看電視劇《外鄉女》
系列三:單兵突圍的女性:我看電視劇《奇蹟的女兒》(本文)
系列四:第三世界的記憶:曾心儀的中山北路
秀惠姊,妳想想看如果是妳自己。大家一樣是女工,妳不要這樣糟蹋自己人。
──《奇蹟的女兒》劇中人物阿鵑的一席話
自2016年中的華航空服員罷工事件以來,緊接在後,是《勞動基準法》歷經兩次關於工時規範的修惡,期間來自不同立場的意見爭議不斷,再加上近二十年來實質薪資停滯甚至倒退的低薪社會氛圍,突然間,在主流報刊媒體已然消退多年的勞動議題,又再度活躍起來。
連帶著,本地的電視劇也跟上這股潮流,結合了本土與懷舊的元素,將「工人作家」楊青矗四十年前描繪勞動者處境的小說作品重新發掘出來、並改編成戲劇。2017年先是有《外鄉女》的拍攝,接著作為周邊商品,楊青矗的「外鄉女」系列首度被集結成單行本發行,然後《工廠人》與《工廠女兒圈》則是以新版的面貌再度付梓。
2018年6月,楊青矗《工廠女兒圈》的部分人物與情節,經由鄭文堂執導、鄭心媚編劇,被改編成四集的電視劇《奇蹟的女兒》在公視播出。除了前面談到的社會氛圍,編劇鄭心媚在某次受訪時提及,近來在全球各地引發風暴的「Me Too」運動,其核心可說是職場上的性的壓迫,包括性騷擾、同工不同酬等,這也是劇本所要探討的內容。順著這樣的脈絡,這篇文章就從勞動與性別兩個互有交疊的面向,來談談劇中女性勞動者的社會處境。
一、被分割包圍的女性
去年播映的電視劇《外鄉女》,故事場景集中在女工宿舍雁南之家中的日常互動,演員群大多為女性。雁南之家本身具有高度的「家」的意涵,它儼然是一個過渡時期的家,從父親的家到丈夫的家中間的過渡,然而卻帶有母系娘家的味道,是眾人在其中可以遮風避雨、作為感情寄託的家。因此,《外鄉女》具有《小婦人》或說是《海街日記》般,濃厚的女性溫情。
相對於此,《奇蹟的女兒》的安排乍看之下有點讓人意外,主題雖是女性勞動者,男性角色卻多過於女性。作為三種類型化女工呈現的阿鵑、阿免及淑美,平常散落在生產群之中,安坐在縫紉機前不停勞作,身旁眾家姊妹身著一樣顏色與樣式的制服,大多無名無姓;來自行政大樓的中高階主管及現場的管理則剛好相反,清一色是男性,透過公司規章與職場科層來掌控生產進度以及勞動紀律。姊妹們人數雖多,卻沒有優勢。
劇中第一集結束前登場的男女假日出遊場景,就算已經不在廠內的生產現場,然其驚心動魄的場面具體呈現了,即使是再生產性的下班後交遊活動,勞動關係中的管理與性別階序,仍然持續籠罩在這些女工身上。
機車隊出遊來到一處溪谷,載阿鵑的行政部門文員將她引到林間深處,他試圖接觸她的身體,阿鵑抗拒,對方卻更強行壓制。阿鵑一邊試圖逃走、一邊淒厲地呼喊著淑美的名,她設想自己的同鄉好友可以來解圍,卻不意淑美和人事課長小武已經不知躲到哪裡幽會去了。後來出現的是廠裡搬運布匹的臨時工阿成,才讓那個坐辦公室的文員悻悻然離去。
另一處現場,黃經理說是要跟阿免商量升她為組長的事,她搭上了黃經理的車。車子開往郊外的一處小池塘畔,黃經理讚賞阿免很漂亮,他說他很喜歡她,要她跟他在一起。黃經理對阿免說,她升為組長沒問題,如果他自己升廠長了,也會讓她坐辦公室。接著,他越過駕駛座,朝副駕上的阿免強壓下去。
二、合謀的男性
大隆紡織在加工出口區裡的這個廠,廠裡的最高主管是廠長,總公司的總經理偶爾會來巡視一下。原本的張廠長透過黃經理來掌控生產,黃經理則透過管理現場、熟識基層的洪主任來攏絡人心。選舉將近,選舉結果牽動公司是否能夠打通關節擴建新廠,在酒家的酒酣耳熱之後,張廠長下達選舉必勝的指令,黃經理隨即指派任務給洪主任,由洪主任具體布置工作,洪主任於是找了臨時工阿成,由其來執行在基層員工間獲取選票的任務。
勝選之後,張廠長榮調總公司負責籌畫新廠事務,黃經理成為了黃廠長。黃廠長向洪主任說,如果他升上總經理,廠長這個位置就是他洪某人的。接著為犒賞功臣,臨時工阿成不僅轉成正式工,甚至還當上組長。這是職場的權力/利益侍從體系,儘管出身低微,一旦對其效忠、被納入體系就可獲得庇蔭,循序爬著行政大樓的階梯向更高的樓層前進;被排除於體系之外的基層員工,卻可能數十年如一日從事著體力勞作。
職場侍從體系的權謀之處,在於它試圖統合內在的勞動關係衝突、化矛盾於無形。車上性侵事件之後,阿免去經理家、向已婚的黃文邦要說法,黃文邦答應會升阿免做組長,但也不斷恫嚇阿免不要再去他家找他。黃文邦說:「那天是我拉妳上車的嗎?講白點,就是妳想升組長嘛!這件事情要是在工廠傳開,到時候看是誰比較難看。」他一面將阿免建構為合意、合謀的一份子,一面設想摧毀對方的立場正當性:如果阿免不合意、不合謀,他就會指控她在工廠偷東西,甚至要自己的老婆去告阿免。
阿免向阿成投訴,說她被黃文邦欺負了。阿成質問黃文邦,黃卻反過頭來教訓阿成,黃要阿成吞下這口氣、在工廠裡好好往上爬,然後將阿免娶回家、讓她過上好日子。阿成的態度搖擺讓阿免感到不耐,她覺得自己被阿成當成與黃文邦談條件的犧牲品。但阿免終究是升組長了,在阿鵑的陳情信事件之後,黃廠長甚至實現了承諾,將阿免升做坐辦公室的品管課課長。那麼,阿免到底是合意了,還是沒有合意呢?
三、關於女兒身的流言蜚語
淑美,在機車隊出遊中坐上人事課長小武的車。後來,小武載她到處遊玩、甚至晚上來不及在點名關門前回到宿舍。某天小武的結婚喜帖傳遍了工廠,但新娘不是淑美,淑美哭訴無門,阿鵑代為出氣。阿鵑氣沖沖衝到行政大樓找小武理論,卻被其他男性職員合力架開。淑美轉而怪罪阿鵑將這件事鬧大、讓廠內眾人皆知她與小武的情事,淑美掛不住面子而離開工廠,後來再出現,已經是陪侍飯局的酒家女。
我們或許可以說,淑美是一個甚至不被納入合意/合謀體系的例子,她的糾結甚至無法被拿來當作是談條件的代價,她又無法吞下這口氣待在工廠中,她只得離開,卻陷入另一種陪侍男性合謀場面的難局。
至於那些在合意/合謀體系外徘徊猶豫的女兒,例如阿免,同樣得承受來自於其他姊妹們的質疑。
四、結語:單兵突圍之後,女兒走向何方?
阿鵑,路見不平必定發聲的女性,她認為車縫現場的勞動規訓不合理,她跑去廟口參加黨外候選人的政見演講會,她為了淑美衝上行政大樓打小武的臉。她的青梅竹馬對於工廠工作顯示輕慢之意,她也不假辭色地回應。後來,黃廠長看上了她,要將她調到廠長室當秘書。同事秀惠姊要她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可以「整天穿水水等領薪水」,只是要守好本分,不要像阿免般跟廠長有私人牽扯。阿鵑或許是對於黃文邦的合意/合謀棋局有所認識,她理解阿免的處境難局,她認為女性之間應該互相奧援,所以她跟秀惠姊說,「大家一樣是女工,妳不要這樣糟蹋自己人」。
最終,阿鵑回絕了黃文邦的調職要求,她還想向總經理報告勞動現場的不合理,但總經理其實並不在乎來自基層的聲音,那封陳情信也落入洪主任的手裡遭到銷毀。她的種種舉措,在眾多姊妹中顯得特立獨行,她就是接受、肯認了自己身為女工的客觀社會地位,無意藉由什麼樣的權力/利益合謀體系來脫離,但也不是認命或認份,不是逆來順受都承受。
只是,在阿鵑的身旁似乎缺乏可以互相奧援同行的夥伴,她的同鄉好友淑美早已遠去,至於阿免,雖然對於女工的處境有切身的體會,但面對自己的職場生涯好像還沒有拿定主意。急衝上行政大樓用力質問小武的阿鵑,就像是從男性合謀體系中單兵突圍的女性。
在一次生病住院事件中,黃廠長設計利用阿成送慰問金給阿鵑的母親,事後宣稱那是離職金而將阿鵑遣散。阿鵑離開宿舍的那一刻,劇本設想了眾家姊妹怠工、離開工作現場來為阿鵑送行的場景,最終免不了還是要安排一個女性溫情的結局。只是,在阿鵑離開之後,眾家姊妹是否依然回歸作業現場、繼續辛苦勞作?而漂亮的阿免,雖然已身為品管課長,想必心裡有數,黃文邦既然可以設計弄走阿鵑,只要有必要,他也可以設計弄走阿免自己。如此,則阿免的將來何去何從?
至於阿鵑,在離開工廠之後,這名單兵突圍的女性要走向何方?這些問題,或許要由千千萬萬曾經辛苦勞作、且會有更多群體加入的女性勞動者們,為未來作解答。
黃衍方。2018年6月16日。〈專訪《奇蹟的女兒》編劇鄭心媚:在把想寫的故事寫完之前,會一直做下去〉。上報。
蔡志杰。2018年7月10日。〈《奇蹟的女兒》:台灣工業化過程中的勞動與性別階序〉。新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