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工作者,是「不穩定的無產階級」還是「產業後備軍」?

2019/08/22
臺北市藝術創作者職業工會秘書長

【編按】苦勞網在七月底舉辦「不服來辯|誰是『不穩定無產階級』?」座談,並刊出針對蓋伊·史坦丁(Guy Standing)的著作《不穩定無產階級》的系列評論。本文從藝術工作者、自主工作者的角度,批評並檢討了「不穩定無產階級」的概念,認為不穩定無產階級其實屬於馬克思所稱的「產業後備軍」的一部份,與其像Guy Standing誇大無產階級內部不同勞動者的差異,我們更該正視資本對於典型勞動、非典勞動者一視同仁的剝削與壓榨。

參與7月28日苦勞網主辦的「不服來辯|誰是『不穩定無產階級』?」座談,主持人簡介Guy Standing將社會階級分為「菁英階級」(elite)、「白領上班族」(salariat)、「專業人士」(proficians)、「傳統勞工」(manual employee)以及「不穩定無產階級」。在這裡,Guy Standing定義的「不穩定無產階級」泛指那些在典型勞動之外、工作狀態與收入皆不穩定、不被勞動法規視為狹義的勞工、自願投入非典勞動市場的工作者。Guy Standing更提及,相較於全職雇傭勞動者所擁有的聘雇保障、基本勞動權利保障、薪資保障以及職業安全保障相比,「不穩定無產階級」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可以看到Guy Standing的社會階級分類,好像要勞動者之間彼此仇視般地為受雇傭勞動者與「不穩定無產階級」畫下不可抹滅的鴻溝。

然而怎麼聽,都覺得「不穩定無產階級」所定義的勞動者身份範疇,並未跳脫馬克思所描述的「產業後備軍」的概念。而且相比Guy Standing強調「不穩定無產階級」與雇傭勞動者之間的「不平等」或矛盾,馬克思「產業後備軍」的概念更直指了這一類邊緣勞動者的處境與資本主義追求最大剩餘價值剝削之間,密不可分的共存關係。

「過剩的工人人口形成一支可供支配的產業後備軍,它絕對地隸屬於資本,就好像它是由資本出錢養大的一樣。」(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三章,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

馬克思認為失業人口與就業情況不穩定的勞動人口,是與資本主義相伴相生的。產業後備軍是社會上相對過剩的勞動人口,陷於長期的失業或者半失業狀態,通常以作為產業生產的臨時勞動力、長期接受低於正常水平勞動條件的勞動人口,還有陷於需要救濟的赤貧人口所組成。

產業後備軍的存在增強了資本主義在經濟周期中的彈性——在經濟擴張階段,產業後備軍為資本主義擴大生產提供了充足並相對廉價的勞動力供給;在經濟危機階段,產業後備軍又為資本家縮小生產規模、裁減雇員、降低工人工資水平從而降低生產成本提供了可能。產業後備軍的存在也加劇了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大量的勞動力儲備使得資本家可以輕易替換要求更佳勞動條件的工人,使得資本家能夠最大程度的壓低工人工資,節約勞動力成本。「產業後備軍」的概念是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中,資本將工人塑造成為可以彈性調配人力資源、工資給付的勞動力大水庫。

在馬克思的觀點下,工人看似無法拒絕地被資本主義吸納而成為產業後備軍。然而到了近年,越來越多人成為自願進入不穩定就業情況的自主工作者、有意識地拒絕成為雇傭工人的專門技術提供者。例如在Guy Standing的文章中另外強調了,有些不穩定的無產階級是主動地拒絕被納入穩定雇傭關係之下,認為某些低薪職位反而可以讓人發展自己的職業生涯——「我們的確不該忘記這種反抗精神、拒絕隨波逐流的自由心靈,是不穩定無產階級的特色」——這種看似自願、也樂於投入不穩定工作環境的工作者,常見於藝術工作等類型的產業中,這些人可以被視為「產業後備軍」的例外嗎?

藝創工會是由藝術工作者組成的職業工會。(攝影:張智琦)

現行最受到關注的自主工作者,應該就是各種零工經濟底下的工作者,尤其是Uber、Uber Eat、FoodPanda……等等的企業下的司機。這些企業往往宣稱參與工作的工作者可以自由調配工作時間、自行決定自己的工作內容,甚至宣稱旗下的司機可以獲得高於一般勞工的收入。然而,目前漸漸浮現出的許多報導,都提醒了我們,在全球各地許多零工經濟的參與者並沒有獲得企業所宣稱的美好收入,並且在這些企業逃避雇傭關係對於旗下工作者的基本保障的情況下,零工經濟下的工作者不論在職業災害、退休金、生活的穩定程度都十分堪慮。

除了零工經濟之外,藝術工作者也被視為相較於傳統概念下的勞工,工作過程較為自主、自由的工作者。這樣的較為彈性、不受雇主指揮監督拘束的工作條件下,的確可以確保創意發想與創作自由。然而,在台灣許多的藝術工作者在從學校畢業後,便彷彿成為藝術產業中的剩餘人口一樣,未必能夠接到足以維持生計的工作。就算有接到工作,對於工作的報酬、保障都沒有什麼力量去與出資者談判協商。許多藝術工作者在「熬出頭」之前,都必須忍受不合理的工作條件、沒有穩定的工作契約關係,甚至要兼職藝術創作之外的工作來維生。忍受這些艱困工作條件的藝術工作者,或多或少都用自己的勞動力為產業內的營利機構貢獻了營收,依然不脫無產階級中的產業後備軍行列。

因此與其跟隨Guy Standing的分類觀點,在階級內部誇大彼此的差異與不對等,不如正視資本對於典型勞動、非典勞動者一視同仁的剝削與壓榨。共同尋找突破口,不論最後提出來解決階級困境的解方是UBI也好、落實合理工資或是訴求經濟民主也好,都應該直指問題的根源——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剝削——才能解決勞動者面對的主要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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