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皮涅拉隨後宣布暫緩調漲地鐵費,卻已無法抑制示威,凸顯民眾憤怒背後存在著長久的歷史成因。本文指出:智利的公共設施、社會保險、醫療與教育經歷了30多年的私有化,對一般大眾的生存形成了沈重壓力。如今的智利,是 OECD 成員中貧富差距最懸殊的國家。而這個過程必須追溯至1970年代,在阿葉德的社會主義政府遭軍事政變推翻後,皮諾契特將軍在美國支持下上台,展開長達17年的獨裁統治,期間厲行芝加哥男孩們設計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智利街頭爆發的騷亂,是對數十年來最極端的新自由主義的強烈反對。」作者如此表示。
原文標題:"What's Behind the Popular Uprising in Chile?",刊載於美國獨立媒體《左翼之聲》(Left Voice)。
智利街頭爆發的騷亂是對數十年來最極端的新自由主義的強烈反對。承襲自軍事獨裁的政治政體目前深陷危機。
一週之內,智利的一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10月14日,這個南方國家的事物看起來與之前無異。三天後,因運輸票價飆漲而起的大規模示威撼動了聖地亞哥(智利首都)與其他大城市。鎮暴警察鎮壓示威者,後者拒絕被毆打並且反擊。總統皮涅拉(Sebastián Piñera)宣布緊急狀態並實施宵禁,但是這些措施無法抑制群眾爆發。19日,皮涅拉撤回運輸費調漲,但是示威持續而未減弱。
週末的聖地亞哥、瓦爾帕萊索(Valparaiso)與其他城市發生搶劫以及無視宵禁的大規模示威。軍隊部署被廣泛譴責,因為這令人痛苦地想起智利的近代歷史:皮諾契特(Augusto Pinochet)長達17年的獨裁統治。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地鐵價格上漲引發猛烈反彈。明確地說,智利的運輸花費比拉丁美洲其他國家都高(830披索,約新台幣35元)。此外,在過去數月,其他公共事業的價格也提高了。舉例而言,單在本月電費就上漲了10.5%。
然而,民眾之所以大規模且迅速的反彈,肇因於過去50年來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智利曾是新自由主義學派的「模範生」。在皮諾契特的獨裁統治下,智利不僅是第一個擁抱新自由主義的國家(甚至早於英國柴契爾與美國雷根政府),在整個拉丁美洲地區,它更是朝此方向走得最深遠的國家。今日的智利,市場力量實際上統治生活各層面:你的教育與有品質的醫療保險,要在屆退年齡時獲得像樣的退休金,則完全端看你的支付能力。
事情並非總是如此。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智利、阿根廷與其他國家日漸成長的都市工人階級為了自己的權利以及符合需求的公共服務奮鬥。就廣度與深度而言,拉丁美洲的社會政策從未達到歐洲國家的程度。儘管如此,在進口替代工業化(ISI)時期(約莫是1940至1970年代)的末期,智利是拉丁美洲福利最慷慨的五個國家之一(與阿根廷、巴西、烏拉圭與哥斯大黎加並列)。
1970年代初,智利的左翼力量,與拉美其他國家一樣,足以對資本主義構成威脅。1973年九月,阿葉德(Salvador Allende)的「人民團結」政府遭軍事政變推翻,這是美國中情局(CIA)以兀鷹行動(Operation Condor)之名,在拉美策動的眾多政變之一。皮諾契特得到美國政府無條件的支持,踩在基進左翼份子的屍體之上掌權。
新自由主義:智利製造,芝加哥設計
智利工人階級渴望的不只是福利資本主義。皮諾契特的獨裁統治不僅粉碎了左翼的希望,也消滅了他們的物質力量,為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們為他體貼設計的新自由主義政策的施行鋪平道路。
政府經營、預付制的養老金系統完全被私有化,迫使繳費者將金錢投入私人的養老基金管理者(AFP),此外也消除雇主的負擔金額。這樣的轉型對政府而言極為昂貴,因為國家持續支付退休受益者養老金的同時,流入的基金卻迅速枯竭。政府保證AFP將更有效率地管理基金,因為他們投資股市,所以能產生更高收益。實際結果卻是津貼大幅降低,因為遠遠較高的經常開支費用(包括AFP所有人與股東收穫的利潤)。雖然這些年來改革的壓力升高,巴舍萊(Michel Bachelet,2005與2013年當選兩次總統)政府也著手進行些微改革,私人養老金系統與AFP至今仍佔主導地位。
皮諾契特也將教育去集中化,將教師轉為市政雇員,大大削弱了工會,並且導致長期資金不足,因為聯邦資金被刪減了。他也實施代金券制度,使公共經費可以用於公立或是私立學校,導致教育系統的分層化,公立學校資金與品質下降,私立學校則迅速成長並獲得高額補貼。智利有史以來首度開放了私立大學,而無論私立或公立大學都開始收取學費。今日智利大學花費是世界數一數二的高,根據不同的估算,僅比美國稍微少了一些。
一如教育與社會保險,醫療保險也經歷劇烈的保守主義改革。皮諾契特改革的主幹是雙重系統的設立,至今仍然存在:私人的ISAPRES向年輕、健康、高收入的人口提供高品質醫療保險,公營的FONASA則是資金不足、低品質的醫療保險系統,卻涵蓋超過80%的人口。
皮諾契特的幽靈
相較於阿根廷,智利獨裁統治下的轉型「得到控制」,前者的大規模動員促使軍事統治集團出走並舉行選舉。皮諾契特在1990年下台,但是直到1998年,他仍是武裝部隊的總司令,並被任命為「終身參議員」,直到他在英國因獨裁統治期間違反人道罪而被捕前,一直保有職位。在他2006年去世之前,皮諾契特多次被捕與釋放。
皮諾契特的新自由主義改革並未面臨後繼任何一任政府的嚴重挑戰。即便智利是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成員,收入不平等程度卻與玻利維亞或秘魯一樣高,即便在2002至2013年大宗商品繁榮提升拉美經濟的期間,該國也未見起色。醫療、教育與社會保險的極度商品化對工人階級形成一種壓力,迫使他們每日的生存陷入危機。壓力、不安、不公平感結合成為一觸擊發的張力,至今已無法控制。
近日爆發的社會憤怒與大規模示威必須在上述脈絡下理解——這是對於承襲軍事獨裁統治以來持續排擠、懲罰、壓迫大多數民眾的政治體制的控訴。領導示威的不是傳統中間偏左政黨(社會主義或是共產主義政黨)或是新左派(廣泛陣線,Frente Amplio):這些抗議大多數是自發且具爆炸性的。整個週末,許多建築被縱火,民眾持續與警方及軍隊對峙,並在城市許多地方建築街壘。媒體報導聖地亞哥與其他城市發生的搶劫,同時「敲鍋打鐵」(譯注:拉美民間示威的一種方式,民眾帶著家中鍋子與餐具上街,並且敲打以壯大聲勢)的示威正在倍增。
示威裡頭出現一則標語:「他們從我們手中偷走了那麼多,甚至連恐懼也被他們拿走了。」軍隊回歸與坦克出現於聖地亞哥街頭,象徵國家鎮壓升高至危險層級。持續挑戰緊急狀態與宵禁的頑強示威意味統治正當性出現危機,即便國家暴力的威脅,示威也會持續對抗。社會契約已被打破。一如其他許多國家,我們在智利看見了階級鬥爭新一階段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