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香港反送中運動延燒了五個多月,從和平示威發展成警民街頭巷戰,電影般的火爆場景出現在熟悉的街廓建物,令人倍感震驚。在「香港困局」系列報導中,我們的採訪對象包含了學生示威者、從旁觀察運動的學者,以及多位與抗爭遠近不一的香港市民。對於一個仍持續在發展中的運動,任何一錘定音的宣稱或許都還稍嫌武斷,這個系列報導,或許只是提供了若干切面,希望盡可能拼湊出一個相對完整的圖像,以理解這場運動和香港當下的困局。
【香港困局】
- 序言:風暴之間的平靜一週
- 被檢控的黑衣少年:抗爭是因為怕失去自由
- 港大教授劉寧榮:陸港間存在許多誤解和恐懼
- 本土派趨主流:梁天琦是我們的精神教父
- 小結:香港往何處去?
11月21日,我來到香港中文大學訪問參與反送中運動的學生。日前示威者曾佔領中大校園,和警方激戰,這次來到校園,確有一種滿目瘡痍之感:港鐵大學站被燒毀,校園內的各處都被噴上像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香港人反抗」、「黑警」等大字標語,接近二號橋的地方,還可以看到許多示威者拆下的磚塊、未使用的燃燒瓶,以及警方發射的數百枚催淚彈彈殼。
「我覺得校園這樣挺漂亮的。」望著空蕩蕩、充滿抗爭標語和塗鴉的校園景象,中大學生 Daniel(化名)笑著說。
我和 Daniel 約在中大圖書館前見面,圖書館前是著名的「百萬大道」,中大學生經常在這裡舉行政治集會,2014年9月雨傘運動爆發時,中大的百萬大道聚集了一萬多名學生宣誓罷課;今年9月2日反送中運動,中大學生會也在此舉行「學界罷課集會」,有約三萬人參與。
在見到 Daniel 前,我只知道他在前線時也是一個戴面罩、全身用黑衣包裹住的抗爭者,並不知道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直到見面才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和台灣的大學生沒兩樣,甚至外表顯得更青澀的21歲年輕人。但是當 Daniel 用不熟悉的普通話時對我講起運動時,卻帶著一種超齡的篤定。
追求「自由」之戰
「反送中運動是我第一次走出來遊行。」
Daniel 說,6月運動剛開始時他就走出來了,以前他認為遊行是「行禮如儀」,沒有用處,但這次眼見政府要推動《逃犯條例》修法,覺得不出來就沒有下一次了。
他說,6月9日那天有一百萬香港人上街,當晚有人衝擊警方防線,警察攻擊示威者的行為「好像發了瘋一樣」,他認為那天起警察對示威者的管制和鎮壓就已經「超過」了,後來越來越覺得香港變了樣。
Daniel 在一次行動中被逮捕,面臨「非法集結」的檢控,最多可判三年。他被警察逮捕後,來到新屋嶺扣留中心,進去的時候人滿為患,他說自己在新屋嶺雖然沒有被暴力對待,但在隔壁監房裡等待上庭的一位示威者,從上警車就被打,回到警局繼續被打,「警察會挑選他們認為的『暴徒』恐嚇和施暴,其他被捕的人就沒有施暴。」他因此認為有必要對警方進行獨立調查。
「《逃犯條例》只是導火線而已,林鄭過很久才宣布撤回《逃犯條例》,這只是澆熄了導火線,但是大火還是在燒。」Daniel 認為,有人指香港人抗爭是因為社會不平等,但他認為是怕失去「自由」,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時,香港人是二等公民,但還是享有經濟自由,回歸後香港卻「逐步變差」,中共承諾給港人普選和一國兩制,但現在反而遊行自由、言論自由都被限縮。
Daniel 也擔憂香港的司法獨立受到侵蝕,他舉例,香港高等法院裁定《禁蒙面法》違憲,全國人大卻宣布該法律是否違反香港《基本法》,只能由人大決定,但香港的司法系統是獨立的,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抗拒中共統治 年輕人想港獨
「我自己也不想共產黨統治我們,中共對待新疆、台灣都不好,只有中國百姓還相信政府,因為他們吃飽飯就出賣靈魂和言論自由,我們不能接受。」
在運動開始後的這段時間,經常可以在香港街頭看到「支那」字眼的塗鴉,也有發生示威者針對大陸人的排斥和攻擊,大陸則有很多民眾對香港的運動抱持反對的態度。我問 Daniel,會不會擔心香港和內地越來越沒有對話的可能性?
Daniel 認為,運動對中國人的敵視只是表面現象,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民族主義」。他認為「香港獨立」的主張,搞亂了一些概念,「我們講的是『different state』,不是『different nation』,本土派不會不承認自己是華人,只是不想被共產黨統治,因為政治理念和意識形態不同,所以才不想從屬在同一個主權底下。」
「套句特首的話,這是深層次矛盾。」Daniel 說他去過大陸,認為大陸人和香港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樣,想要的東西也不同,「他們想要溫飽,我們想要自由,我們和他們很不同的。」但「different state」是否意味著希望香港從中國分離出去?Daniel 說,他們這代人中的確很多人想獨立,但這不是運動的主旨,只是很多年輕人的想法。
認政府由民選 才能改變社會
香港長年受到嚴重的貧富不均和房屋問題所苦,但這次運動卻少談這方面的問題,對此 Daniel 表示:
「我們覺得政府由我們選出,這些問題也可以得到解決,但大前提是有一個民選的政府,這是一體兩面。一直以來香港政府是大市場、小政府的觀念,政府沒有民選就不必對公眾負責,不去改善問題,所以要從根源改變,就要有民選政府。」
Daniel 說,之前特首林鄭在施政報告說要改善民生和房屋問題,但是香港人已經覺醒了,要的是一人一票選出政府來改變。然而,身為受到選舉政治洗禮的台灣人,我不禁有點挑戰性的問他:台灣從1996年起就可以直選總統,也未必改變社會問題,選出的官員也未必為人民著想。他遲疑地說,「我認同你說的,美國、台灣有民選政府,實質問題也沒改善,我理解這點,也沒有答案,或許改變不了,也許權力就是一切,但至少有自由發聲的權利。」
Daniel 說,運動發展到現在,很多人心情都是絕望,覺得會輸,但是仍然出來抗爭,「這不是因為看到希望才奮鬥,而是因為奮鬥才有希望。」
他強調,自己一定會去投區議會的選舉,「北愛爾蘭運動也是議會抗爭和街頭抗爭雙管齊下,很多人講推翻政府就是了,但是我覺得體制的事也要花時間建立,制度不是整個斬除,制度內外的事都是要做的。」
Daniel 充滿嚮往地回憶,示威者佔領中大校園期間,他也待在校內,整個校園就像是烏托邦一樣,示威者彼此互助,有的人煮飯,有的人撿垃圾和整理物資,跟外面的香港社會很不一樣。「我們在香港上班是疏離的、聽從上司命令,很不開心,但那段時期我們主動幹活、跟人接觸,這是很大對比。雖然是不可持續的烏托邦,但是可以反思香港人的政治和生活方式。」
如今區議會選舉泛民派大勝,不知道 Daniel 是不是從自己和其他香港人的一票,看到了改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