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困局】本土派趨主流:梁天琦是我們的精神教父

2019/12/01
苦勞網記者

【編按】香港反送中運動延燒了五個多月,從和平示威發展成警民街頭巷戰,電影般的火爆場景出現在熟悉的街廓建物,令人倍感震驚。在「香港困局」系列報導中,我們的採訪對象包含了學生示威者、從旁觀察運動的學者,以及多位與抗爭遠近不一的香港市民。對於一個仍持續在發展中的運動,任何一錘定音的宣稱或許都還稍嫌武斷,這個系列報導,或許只是提供了若干切面,希望盡可能拼湊出一個相對完整的圖像,以理解這場運動和香港當下的困局。

【香港困局】

「梁天琦是我們的精神教父。」

區議會選舉當天,我訪問了一位自認是「本土派」的青年John(化名),他當著我的面這麼說。

這位20歲青年是中文大學的學生,他上午剛投完了票,下午在一家據說是香港有名的西餐廳接受我的訪問。

「現在我都根據店家是『藍』是『黃』來選擇光顧哪家。」John告訴我,在他來和我見面之前,還特別上網查了一下這家餐廳是「藍」(支持警察和政府)還是「黃」(支持運動),如果是「藍的」,他就要改約其他餐廳,但這家餐廳沒有太多資料顯示它的政治立場。

本土派青年John,背景是燒焦的地鐵站出口。(攝影:張智琦)

John戴著眼鏡,長相斯文,說話清晰有條理,他說他支持勇武抗爭,立場是本土派,但是不曾到前線丟汽油彈或和警察正面對抗,因為有家庭包袱。他自嘲地說,「我就是『行動和理非,口頭勇武』呀!」

傘運「和理非」失敗 促勇武本土派崛起

這是John第一次投票,長長的人龍排到投票所外,很多年輕人出來投,令他很震撼。讓他遺憾的是,他的選區只有建制派和民主派候選人,沒有他想投的本土派可以選,只好「含淚投」泛民派。

香港的非建制派勢力,可以大略分成泛民派和本土派,兩者的齟齬由來已久,前者的抗爭路線屬於「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後者則認為和理非無法撼動政權,主張使用暴力「勇武抗爭」才能達到目標,本土派的激進行動過去常常被泛民派割蓆或譴責。

「泛民派有出賣示威者的紀錄,一些泛民老議員反對暴力抗爭,堅持『和理非』的抗爭路線,他們在2014年雨傘運動時,指責、背叛激進示威者,當年在佔領區,如果有示威者戴口罩還會被說成是中共混進來的。」

John認為,這次反送中運動中,雖然泛民本土統一戰線、宣稱「和勇不分家」,但是兩者不可能不分家,本土派的崛起,就是出於2014年雨傘運動的失敗,抗爭者覺得泛民只會跟政府妥協,堅持要和理非,反對衝擊警方防線,「等於在籠裡面跳舞」,根本沒有用,甚至被戲稱為「建制派的小分隊」。

「和理非對政府沒有威脅性,我們一百萬人上街抗議,政府也不理我們,如果6月12日示威者沒有衝擊立法會,《逃犯條例》應該已經過了,和理非沒有用。」

因為雨傘運動爭取「真普選」失敗,而變成本土派的,不只John一人,有一個人比他領悟得更早。那個人帶頭實踐勇武抗爭的信條,代表本土派組織「本土民主前線」參加立法會選舉,後因為2016年旺角騷亂的暴動罪成,而入獄服刑。他就是提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口號的梁天琦。

「很多身邊的勇武派朋友受他的影響很深,如果要在這場運動找一個最完美的英雄的話,就是在牢裡的梁天琦,他是某種意義上的先驅。」John肯定地說。

中大校園中的塗鴉寫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攝影:張智琦)

從熱普城到本民前 本土思潮席捲年輕世代

「梁天琦雖然不在現場跟我們抗爭,但他是這場運動的靈魂人物,我們這個世代的思想主流肯定是本土派。」

2016年農曆新年期間發生的旺角騷亂,起因於警方取締旺角無牌小販,本土派不滿警方破壞本土特色,號召示威者聲援小販,引發激烈警民衝突。當時示威者的抗爭方式,有如今年反送中運動的一次預演,他們向警察擲磚頭、焚燒雜物、設置路障,並採取無大台的野貓式行動。

本土民主前線是這場騷亂的主角,許多成員之後被逮捕起訴,梁天琦被控暴動罪等罪後聲名大噪,之後投入2016年立法會選舉,卻因為主張「香港獨立」被DQ(取消資格),暴動罪成入獄後反成為英雄。

梁天琦可能沒想到,反送中運動開始後不久,「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會成為抗爭現場最響亮的口號,街頭和校園隨處可見同一句塗鴉標語;他提出的「以死相搏,不可以有任何底線」的抗爭方式,也在這場「終局之戰」中引起眾多青年男女前仆後繼效法。

「如果梁天琦出獄,能夠參選的話,肯定高票當選,但他一定會被DQ,他比黃之鋒的立場更可怕,真選上就跟獨立差不多了。」John說。

其實,本土派的思潮並不始於梁天琦或本土民主前線。本民前於2015年成立之前,知名的本土派組織有黃洋達創辦的「熱血公民」、黃毓民創辦的「普羅政治學苑」和陳雲成立的「香港復興會」,這三個組織曾在2016年香港立法會選舉組成「熱普城聯盟」參選,並影響許多人走向本土主義。

梁天琦曾說,陳雲的《香港城邦論》啟發了他對於「港中區隔」和獨立建國的思想;而在這次運動中,一名留守理大、身披美國旗的中年廚師,也表示黃毓民是他的政治啟蒙導師,他對香港政治的了解及對中共的憎恨,都是成日聽他的節目而形成的。

有趣的是,對於黃洋達、黃毓民和陳雲這三位本土派人物,John雖然熟悉,卻顯得有點不屑一顧,例如他認為黃洋達對民主派有極大怨念和敵意,太常內鬥破壞團結,並揶揄陳雲說話「瘋癲」,他表示,這三人在上次立法會選舉前後對青年有影響,但是現在影響比較大的還是梁天琦。

勇武抗爭無底線 一國兩制想像「涇渭分明」

本土派提倡勇武抗爭,但是否有底線呢?John認為「沒有底線」,丟汽油彈、縱火堵路都行。不過,對於有示威者「私了」不同政見的市民行為,他則表示不贊同傷害一般市民,但是如果有人「殺警」,他認為是無所謂的,因為警察濫用暴力不被市民信任,「如果有警察死掉了,我不會掉一滴眼淚,我會拍手呀。」

除了勇武抗爭的路線外,本土派最重要的主張就是「港中區隔」,區隔的程度從高度自治到完全獨立都有,但是共通點是皆抗拒中共統治,希望可以和中國維持「涇渭分明」的界線。

「我覺得香港跟大陸雖然是一國,但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文化、經濟、社會的共同體。我們對很多觀念的理解都不一樣,比如對『法治』觀念的理解,香港認為犯法的人也應得到公平審判,才是『法治』;但大陸卻認為犯法者懲辦就是『法治』,沒有那麼重視後續程序的保障。」

John認為,大陸和香港對「民主」觀念的想法也不同,例如中共說的「人民民主專政」,其實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多數人暴政」;但香港人覺得民主是「共榮開放的社會」,多數人要尊重少數人。他認為兩邊對「自由」觀念的理解也差很多,香港覺得自由是好東西,像是資金自由流通,大陸則會覺得自由需要限制。

John認為,中港這些觀念看法的差異,已經到了「夏蟲不可語冰」的程度。可是習近平上台後,想要加速中港融合,香港人於是更加強調涇渭分明的界線。

「我覺得河水不犯井水,才像是一國兩制。」John認為,香港應該名義上的主權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治權還是屬於自己,不能接受中共聲稱「中央對香港有全面管治權」的說法。

John說,香港最可貴特殊的地方是各國勢力都在這裡,而美國是唯一有能力跟大陸對抗的,川普上台後對中國態度也更為強硬,他期望美國盡快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採訪後,該法案已在11月28日由川普簽署通過),並施加一些干預,「因為只有它有能力打敗中共這個大魔王」。

「我不是對中國沒有情結,現在也願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但認同已經越來越淡,比較在乎香港這個家園。」John表示,他這代人絕大多數對中共很反感,但完全抗拒「中國」的不多,這點和台灣的「台獨派」不同。至於會不會走向港獨,他說要看中國命運怎麼走、統治策略有沒有改變,如果溫和一點可能不會,但若強硬下去,可能就會走到那步,畢竟這代人想建立屬於自己的共同體。

針對運動中出現的「支那」標語和排斥中國人的行為,John認為,「這算是本土思潮和運動必然產生的副產品,因為現在香港面對中國和中共的『外族』的入侵,所以香港的民族主義會跑出來,比較激進的示威者就會攻擊他者。」但他表示,如果大陸人願意和抗爭者站在一起,香港人也願意包容理解,像有些內地生和香港學生一起參與中大的校園保衛戰,就會受到接納保護。

靠近理工大學的街上有人塗鴉「支那校長必須死」。(攝影:張智琦)

黑暗到黎明之路

採訪告一段落後,我準備去搭地鐵,John猶豫著要不要一起去,因為港鐵曾配合警方的行動,他因此拒搭了好一陣子。但最後,他還是不情願地走進外牆被噴上「黨鐵」塗鴉的地鐵站。

我在地鐵上一邊和John聊天,一邊想起前天我在中大校園碰見的一位來自內地的博士畢業生,她表示反對這場運動,覺得校園不安全,在外面不太敢講普通話的樣子。我也想到美心集團創辦人長女伍淑清說「自己已經放棄香港年輕人」的傲慢言論,想著香港社會嚴重的黃藍分裂,香港和大陸之間在思想觀念和制度上的鴻溝,但暫時沒有答案。和John道別時,我特別說了聲「保重」。

梁天琦預計在2022年1月出獄,他在7月底曾在獄中發表致香港人的公開信,指近來抗爭情勢升高,懇請港人「不要被仇恨支配自己,在危難中,仍要時刻保持警覺與思考。」他入獄前也曾在公開場合對群眾引用《黑暗騎士》的對白說:「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的,但黎明終會來臨。」梁天琦的思想俘獲一代人的心,「以武制暴」的本土主義能帶香港迎向黎明嗎?

港警經過「反抗」的塗鴉。(攝影:張智琦)

區議會選舉當天民眾大排長龍等待投票。(攝影:張智琦)

一家支持運動的冰室外貼滿示威者留下的字條。(攝影:張智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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