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主之子》:移工雙眼逼視下的台灣社會

2020/06/21
台灣勞動歷史與文化學會執行秘書
【編按】由列夫特文化製作的電視劇《無主之子》,6月28日起將在民視分三集播出,這是台灣史上少見的以越南移工為主題的電視劇,描寫了越南籍漁工遭到台灣船主剝削、逃逸至工地打工當失聯外勞的處境,劇中也關注越南移工和台灣人相愛生下的無國籍孩子的命運。《無主之子》被移工團體譽為「台灣對移工的片子中拍得最好的一部」,關注相關議題的觀眾不可錯過。

由列夫特文化製作的電視劇《無主之子》即將在民視播出,關懷外籍移工生存處境的朋友,勢必能夠在作品中讀出不少巧思和共鳴;觀眾也能透過演出精湛的角色和平實同理的運鏡,加深對與我們共同生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愛與關懷。

早在構思劇本的階段,編劇們就親自探訪了宜蘭的漁港,與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宜蘭漁工職業工會密切交流,引進移工團體一同參與討論劇本,這讓劇本時刻帶著視角切換的平視眼光;除此之外,演員黃鐙輝(飾黎文誠)和孫綻(飾阮晉海)親自上船體驗了外籍漁工的生活,拍攝的三週內,努力學習越南語和越南人說中文的口音(黃鐙輝作為諧星的模仿功力,在此可見一斑),這些苦工都讓本劇更貼近現實。

《無主之子》劇照。(民視提供)

這樣的劇本是怎麼形成的?本劇的總製作人黃志翔提到,列夫特在製作本劇時不斷思考著「怎麼樣才能避免影像成為一種對他者的剝削」,編劇團隊希望透過交換視角的方式,嘗試達成這個目標。

自從社會現實成為攝影的對象開始,大家就不斷質問:瞄準現實的相片和影片,到底能夠對改變社會問題、推動社會進步,造成什麼樣的效果?又該負起怎麼樣的責任?黃志翔所說的「成為剝削的影像」,指的正是那些無力或不願負起這份責任的作品。這些作品可能是符合執政需要、為國家機器宣傳的政令宣導;也可能只關注在個人和私密的各種情感;又或者宣稱要以個人的溫暖去包容這些問題的存在;又或者是想將攝影主題佔為私人的知識財產,從而讓作品失去介入並改變社會現實的能力。

誠如長期關注現實主義影像的學者郭力昕指出,雖說戰後的台灣紀錄片和紀實攝影有零星的精彩作品,但整體的「政治話語能力」不足。換言之,雖然迭有優異的作品上映或展出,但這些作品難以真正地代表台灣的弱勢群體發言或動搖社會體制,更遑論讓社會感知到他們的存在、認識到他們生活的扭曲,從而喪失了產生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

以紀實為題的作品,勢必得小心翼翼地拿捏影像與現實間的距離,少一點是「虛構」,多一點是「剝削」。戰戰兢兢地走在兩者間,《無主之子》超越虛構與剝削的關鍵,或許正在於「主體與他者的交換視角」。正如黃志翔所說,本劇開場跟著越南人文誠從機場惴惴不安地搭車到漁港,因船艙擁擠濕熱的床鋪吃驚,跟學長阿海醉臥港邊、偷偷藏魚賣給其他店家,向熱炒店的王小蘭(李又汝飾演)用不熟練的國語示好,又或者被同船的台灣人江乾坤欺負,最終爆發為偷襲江乾坤、刺殺船長的衝動,這些情節的形成過程與內容本身,都是「為了讓台灣人成為他者」。

誰才是「台灣人」的疑問,在這塊飽受殖民與侵略的島嶼上,一直不太明確;唯一肯定的是,多數在台灣居住的人們,總是無意識地以自己為「台灣人」,把自己認識所不能及的其他人們,歸入剩餘(rest)、底層(subaltern),總之就是其他的部分:他者(other)。

這些「他者」是沒有聲音、看不見形體的。好比底層的勞工,更早之前,這些人可能是台北大橋下的包身工和漁港的拆船工,礦坑、遠洋漁船與工地現場的都市原住民;隨著舊日產業凋零、移工進入台灣,早些來工作的泰國、越南、印尼、菲律賓等地人民也成了他者;這些移工在台灣貢獻勞力近二十年後,如今他們所生的無國籍的孩子(如劇中由林孫煜豪飾演的黎子涵),跟著在工地打起黑工,也成了無聲無息的他者。這些他者似乎永遠與這塊土地無緣,要不在現實裡逃跑被捕或因殺人遭定罪,否則就得是適應良好的大學生或創業家,才會被社會大眾所看見。

本劇對將他人看作他者(alien-ation)的批判,最銳利處在於王小蘭的父親、黎子涵的爺爺王來德在精神病發作時脫口的「外星人」(alien)一詞。他曾對年幼的子涵說,他在海邊藏起了一隻海螺,要是子涵被外星人包圍,只要吹一吹海螺,他或小蘭聽到了,就會過來拯救子涵。到底「外星人」是誰?他們真的存在嗎?寫實劇本裡,顯然不會放入如此破壞情節的角色,但我們可以發現兩個線索:當文誠跟爺爺問起誰才是外星人時,爺爺說我們這裡「外星人」的頭髮是黑的,文誠卻說他老家的「外星人」都是金頭髮的;當逼迫小蘭簽署拋棄繼承的哥哥王立國,找來(曾被王家安排與小蘭相親的)警察盤檢文誠,被子涵的爺爺撞見時,病發的爺爺便拿起掃把,大喊「外星人、外星人」。

於是我們發現,農藥中毒而思覺失調的爺爺,雖無法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社會身份(更遑論扮演封建家庭下的爸爸或爺爺),但因為他掉出打壓移工的社會結構之外,反而能夠辨認「外星人」的存在。爺爺眼中的「外星人」,並非來自越南、在台淪為他者的文誠;而是佔盡父權優勢、唆使警察檢查文誠身分證件的王立國,他才是已經被篡奪了心靈的「外星人」——壓迫他者的共犯結構的一員。

《無主之子》劇照。(民視提供)

本劇反覆出現對黎子涵(一位「新台灣之子」)的提問:你要跟爸爸(留在台灣甚至回到越南;或者,你是越南人嗎)還是跟媽媽(隨台商前往巴拉圭;或者,你是台灣人嗎)?你要留在台灣嗎?你是真正的台灣人嗎?這些問題不只是給子涵的,也是讓過去被逼問著「你是不是台灣人」的移工,透過本劇發聲,反過來逼問著每一位「自認的台灣人」:你是真正的台灣人嗎?(抑或,你也是「外星人」呢?)

黃志翔和黃新高曾深入九二一大地震和八八風災災區,在災區看見階級地景、嘗試透過紀錄片來實踐左翼理想。延續當年的熱情,他們與年輕導演和編劇們一同完成的《無主之子》,在兼顧娛樂性的同時,也是足以感動人心、照現社會議題卻又不淪為溫情主義的佳作。本劇不只擺脫「台灣充滿人情味」、「台灣人就是認命不認輸」的刻板印象,亦不流於近年影視作品對社會議題和勞苦大眾的單調敘事。觀看本劇,正是讓觀眾與「充滿受害感和被剝奪感」的人們,一道追問苦難背後結構因素的最佳契機。

責任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