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免戰爭!沖繩台灣對話(上):
沖繩反基地運動

2023/05/15
苦勞網特約撰稿人

【編按】沖繩思想界、反基地和平運動圈發起「不讓『台灣有事』發生,沖繩台灣對話項目」,4 月 29 日在《琉球新報》大樓舉行第二次論壇。苦勞網特約撰稿人張智琦出席論壇,分享台灣與沖繩輿論環境的比較觀察,指出沖繩在太平洋戰爭期間,由於更切身的經歷了地面戰的慘痛戰爭經驗,因此累積了厚實的和平主義思想,值得台灣引為參考。

四月底,我受沖繩當地和平團體和沖繩第一大報《琉球新報》的邀請,參加了他們共同舉辦的「不讓『台灣有事』發生,沖繩台灣對話項目」,同行的還有《香港 01》駐台灣首席記者張鈞凱、釣魚台教育協會的代表李鎮邦。這個論壇的目的是促進沖繩和台灣兩地民間人士的交流,以回應當前緊張的台海局勢和東亞局勢,避免戰爭的發生。

在論壇前,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主辦單位安排的參訪行程。我在當地人的帶領下,參訪了沖繩過去的戰爭遺跡和反美軍基地的運動現場,看見許多觀光客行程看不到的沖繩,也讓我重新思索了沖繩對台灣的意義。

​在邊野古新基地附近,反對興建新基地的標語牌。(攝影:張智琦)

「集體自盡」的山洞

參訪行程的其中一站,是位在沖繩中部讀谷村一處名叫 Chibichiri-gama(チビチリガマ)的山洞,我在那深刻體驗到了戰爭的無情和恐怖。80 多歲的森根昇先生帶著我們走進漆黑的洞穴深處,為我們這群台灣人和日本人組成的小參訪團導覽這裡曾發生的慘烈歷史。

1945 年沖繩戰爆發時森根昇只有 4 歲,可他至今仍然有逃難的記憶。為了躲避美軍的進攻,當時許多沖繩居民躲進附近的天然山洞。我們所在的這個鐘乳石洞,就曾經躲藏了 140 位村民,而有 83 人就在這個洞裡「集體自盡」,其中 18 歲以下的佔了六成,不滿 12 歲的就有 41 人。

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森根昇說,當時的日本政府灌輸人民對國家和天皇的忠誠,教育人民面對敵軍要寧死不屈,洞裡的村民就是抱著這樣的理念,為了國家和天皇而紛紛自殺。

整起事件的發生過程,聽了令人怵目驚心。一開始有村民在洞口焚燒棉被,希望用煙燻死洞裡的大家,但是不久就被其他人撲滅。後來,一位18歲的女生上地春,因為害怕被美軍抓到後受辱,要求母親殺死她。她的母親於是用刀割破她的頸動脈,鮮血噴在山壁上,氣氛隨之感染了其他人,最終令洞穴淪為「集體自盡」的地獄。

Chibichiri-gama(チビチリガマ)山洞。(攝影:張智琦)

在今天的山洞裡,有一個簡單的悼念石台。洞口處擺放著一些紙花和寫有「和平宣言」的紙張。洞口外,則立著「向世界傳遞和平的祈願」的石碑,碑文上刻有當年犧牲的村民們的名字,還有幾個紀念的僧侶石像。森根昇說,製作這些石像的雕刻家,戰時躲在另一個山洞,他的家族則有 5 個人都躲在這裡,但當他來找他們時,卻發現他們全都自殺死了。雕刻家當時感受到的絕望,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集體自盡」的事件不只發生在讀谷村這個山洞而已,沖繩各地的村落都發生了類似事件,有數以百計的民眾因為軍方下達的命令,或者因為軍國主義的瘋狂洗腦,而走上了「玉碎」的絕路。可以說,對於「集體自盡」的悲劇,日本政府和軍方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聽到這裡,與我們同行,同樣出生於沖繩、現為東京成蹊大學亞太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的小松寬先生忍不住說,正因為有「集體自盡」的事情,沖繩人對軍隊沒有信任感,也不會特別支持軍隊,更不會鼓勵自己的孩子去當兵參戰了。

森根昇先生在和平石碑前說明沖繩戰時村民被迫「集體自盡」的歷史。(攝影:張智琦)

從戰場到美軍基地

Chibichiri-gama 山洞,其實是當天參訪之旅的第三站。在這之前,我們還參訪了宜野灣市的「嘉數之丘」以及「喜友名泉」。

嘉數之丘是日軍戰時的重要防線,美軍和日軍在此地激烈交戰,造成雙方及沖繩平民嚴重死傷,如今則變成推廣和平教育的重要景點。我們參訪時,就碰到一群沖繩小學生正在進行校外教學。

帶我們導覽的是一個自發做和平教育的長嶺女士(沖繩是一個和平教育學興盛的地方,民間許多人自發出來做導覽1),她拿著厚厚一疊自己整理的資料,向我們認真介紹沖繩戰的歷史。

沖繩戰是太平洋戰爭中死傷最慘重的戰役,也是日本領土上唯一發生地面戰的地區,犧牲者總計超過 20 萬人,沖繩縣出身者就有 12 萬人死亡,其中 9 萬多人為平民。戰爭期間,日本政府強制動員十幾歲的沖繩少年少女組成「學徒隊」上戰場,有上千名年輕生命因此喪生。

長嶺女士介紹學徒隊的任務,包括背炸彈攻擊戰車。(攝影:張智琦)

長嶺女士說,當時學徒隊被分配的任務包括背負炸彈去攻擊敵軍戰車,對於這樣的自殺式任務,大家都不願意去,於是用抽籤和猜拳的方式決定誰參加。活下來的人因此都很傷感,甚至懷著罪惡感度日。

她也提到,自己的阿姨是姬百合學徒隊(師範學校女子部及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的學生,當年在戰場做護士,沒能活著回來。而她當時年僅 15 歲的叔叔是通信兵,雖然幸運活了下來,卻因為半數同伴都戰死,戰爭的夢魘讓他住進了精神病院。

嘉數之丘還有一個重要的價值,那就是可以從這個高地眺望不遠處的普天間美軍基地,該基地的機場停放了許多美軍的戰機。然而,普天間基地周圍全是民宅和學校,居住了 3,000 多人,頻繁起落的噪音問題,加上不時砸落的飛機零件乃至墜機事故,使得沖繩社會一直存在要求將普天間基地返還於民的巨大呼聲。

長嶺女士表示,普天間機場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機場」,1995 年日本和美國政府就說要返還,但到現在都沒有實現。儘管官方聲稱邊野古的新基地建好後,就會返還普天間基地,但她也深感懷疑。

從嘉數之丘遠眺普天間美軍基地,肉眼可見機場停放許多軍機。(攝影:張智琦)

事實上,普天間基地引起的問題還不只如此。由當地居民組成的「宜野灣美水會」的成員照屋正史先生,帶著我們來到普天間基地下游的一個地下水源處「喜友名泉」。他拿出自行調查研究的一疊資料,指出三年前美軍基地因為消防訓練不慎,用有毒的化學物質全氟辛烷磺酸(PFOS)污染了上游水源,導致居民飲用的地下水也受到污染,可能使居民罹患癌症和慢性病,甚至誕下畸形兒。

照屋先生表示,由於美軍和日本政府對他們的指控和調查結果置之不理,市民只能自發組織調查小組檢測水質,證實水中的化學物質濃度超標 29 倍,並向聯合國提出侵犯人權的報告,呼籲聯合國方面派員前來調查。

巨大噪音、安全事故、環境污染等問題,同樣在全沖繩最大的美軍基地「嘉手納基地」周邊上演著,而美軍接連發生強暴沖繩女性的事件,更是引爆沖繩反美軍基地情緒最敏感的問題,這從近日聚焦此問題的日劇《圍欄》(Fence)就可見一斑。

然而,就算邊野古新基地完工,一切真的會比較好嗎?

照屋先生在「喜友名泉」控訴美軍基地用有毒的化學物質污染了水源。(攝影:張智琦)

新的基地

當我們來到此行的最後一站——沖繩北部名護市的邊野古村,駐紥在邊野古新基地附近抗議的浦島悅子,對上述問題給出了明確的「否定」答案。

邊野古新基地,是日本政府聲稱用來取代普天間基地的方案。然而,根據 2019 年由沖繩出身的一橋大學研究生元山仁士郎發起的縣民公投(這次論壇也有見到他2),有 43 萬、超過七成的沖繩縣民反對在邊野古地區填海造陸建設新基地的替代方案,重重打臉日本政府。然而,日本政府卻堅持不管公投結果如何,邊野古新基地非建不可,目前填海造陸的工程也持續進行中。

對於日本政府硬幹到底的態度,浦島悅子語帶憤怒地說,她很反對建邊野古新基地,非常不滿美國和日本政府忽視沖繩民眾的聲音,痛批「建設新基地就是美日兩國政府的犯罪行為」。

浦島女士高齡 70 多歲,但仍很有元氣地在基地附近的一個抗議靜坐的帳篷接待我們,帳篷外頭的牌子寫著「阻止新基地的鬥爭」已經持續 19 年(6,949 日)了。每逢週四,各地居民都會聚集到這裡,阻止填海的砂石車進出基地。

而帳棚的對面,就是一片綠藍色的沖繩大海。浦島悅子說,邊野古擁有一片珍貴豐富的自然海域,假如建造基地,像是儒艮等生物也將因此滅絕。她強調,這片海是居民的恩人,在沖繩戰的時候,農作物遭破壞,他們就是靠海裡的生物生存的,不能接受這片海域被破壞。

浦島悅子向我們篤定地說,她反對沖繩存在任何美軍基地,因為她不希望這個島變成戰場,「為了未來著想,不能讓基地完工。」

浦島女士在邊野古新基地附近的靜坐帳篷,反對新基地的抗爭已經持續 19 年。(攝影:張智琦)

  • 1. 詳情可參考黃昱翔,〈讓戰爭遺跡說話:「和平導覽員」傳承的「沖繩戰」故事〉。
  • 2. 元山仁士郎生於 1991 年,是沖繩較年輕的社會運動者,他告訴我,他是在福島核災後,察覺周遭有很多不合理的事情,遂投入社會運動,除了沖繩的反基地抗爭,還有像是抗議《特定秘密保護相關法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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