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份臨時工作,冒著輻射危險的日本工人

2011/04/15

責任主編:樓乃潔

原文出處:2011/04/09 NewYork TimesJapanese Workers Braved Radiation for a Temp Job 原文網址:http://www.nytimes.com/2011/04/10/world/asia/10workers.html

劉光瑩、陳寧、陳詩婷/譯

日本加須市 — 地震發生當時,石澤雅幸(音譯)跟一群工人正在福島第一核電廠第三反應爐附近進行維修工作,地板劇烈晃動,讓他幾乎站不住腳。他抓著安全帽衝出核電廠外的預備室,回憶當時的情況,他看見煙囪跟起重機像草一樣擺盪,每個人都驚恐的尖叫。

55歲的石澤衝向核電廠的大門,但是警衛擋住他不讓他走出廠區。大門內已經排了一長串車陣,有些駕駛狂按喇叭。石澤記得警衛說「請出示證件」,堅持要他完成標準簽退手續。警衛還問他:「你的主管在哪兒?」

石澤說他當時對警衛大吼:「你在說什麼鬼話?」他在警衛身後看見海平面上出現一大團黑影,他再一次大吼:「你不知道海嘯就要來了嗎?」

石澤先生最後終於獲准離開。他並不是核能專家,他甚至不是管理核電廠的東京電力公司的員工。他只是個訓練不足、四處流動的臨時工,因為被核電廠提供的高薪所吸引,而鋌而走險進入電廠處理高輻射的技術問題,像他這樣的工人,在全世界還有成千上萬個。根據日本核能安全機構統計,整體來說,這些契約工去年一年接受的輻射劑量是東京電力公司員工的16倍。這些工人現在仍然在處理福島核電廠事故中扮演重要角色。

這些契約工體現了日本兩階層的勞動市場,有一群菁英、高薪的員工位居公司要津,而次等的勞動者不僅薪資低、工作沒有保障,福利待遇也差。大量使用契約工,不但危及這些人的健康,也危害日本55座反應爐的核能安全。

東京慶應義塾大學前物理學教授藤田容子(譯音)說:「這是核能業的地下世界,哪裡有危險,就叫這些工人去,他們身處險境,也讓核能安全危如累卵。」藤田教授長期鼓吹改善核能產業的勞動條件。

根據2010年3月的統計,日本18座商用核電廠的83,000名員工中有88%為契約工。在福島第一核電廠的10,303名員工當中,有89%為契約工。在日本的核能業,包括像東京電力公司跟負責維護電廠的公司,例如東芝跟日立,就屬於菁英階層,但在這些公司之下,卻是承包商、轉包商跟更下層的轉包商,每下一層,薪水、福利跟對輻射的保護就層層遞減。

在訪問數位前任與現任福島與其他核電廠的員工之後,可以窺見在核電廠工作現場的悲哀:他們平常的工作要忍受高熱,用抹布清理反應爐的乾燥器和使用過的燃料池,為檢查人員、技術人員和東電員工清除輻射汙染,並在極低的溫度下,將核廢料填入容器中。

部份工人來自建築工地,有些則是希望賺取額外收入的在地農民,而一些不願具名的工人透露,甚至還有些工人,是地方上的幫派所僱用的。

他們述說著害怕被解僱的心情,身上總是帶著用來遮蓋傷口及瘀青的膚色繃帶,試著藏匿身上的傷,以免被雇主找麻煩。

不少現在與之前的工人說,在最危險的地方,輻射劑量之高,工人們必須輪流接近閥門,由指導者以碼表計時,每個人只能轉幾秒鐘,就必須放手離開,換下一個人來轉,以這樣的方式打開它。工人們表示,福島第一核電廠的三座反應爐,因為地震而自動停止運轉後,類似的工作現在也在那裡進行著。

「當務之急是避免『pan-ku』」,一名現在在福島第二核電廠工作的工人,用了一個翻譯自英文的外來語詞來表示「puncture」,即「刺穿」之意。工人用「pan-ku」一詞,來表示放射劑量測定器到達50毫西弗的每日累積劑量上限。(編按:此句原文Workers use the term to describe their dosimeter, which measures radiation exposure, from reaching the daily cumulative limit of 50 millisieverts.;按照台灣《游離輻射防護安全標準》第7條,輻射工作人員職業曝露之劑量限度應為50毫西弗/年;本句忠於原文翻譯)一名因為害怕被開除,而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人說,「一旦到達上限,當天的工作就會結束」。

64歲的川上武(音譯),回憶起自己曾於80年代,在一次福島第一核電廠年度停機大修時,爬進一號反應爐的廢料池,用刷子和抹布用力擦洗牆上輻射物的情景。所有的工人都帶著放射劑量測定器,一旦暴露量到達累計上限時,便發出警報。川上說,通常撐不到20分鐘,測定器就會出現警報。

「工作時必須戴上非常緊的面罩,讓人無法呼吸」,川上說,「我開始覺得頭暈,根本看不到自己在做什麼,幾乎要被自己的汗水淹死。」

1970年代中期開始,大概只有50位曾在核電廠工作的工人,因罹患白血病或其他癌症,而獲得賠償。健康專家表示,雖然許多核電廠工人的健康問題,極可能是因為其工作所造成的,但通常很難舉證。而川上已經被診斷出患有胃癌以及腸癌。

工人發生不幸事件的消息,總會在安全報告中定期出現。東京電力公司於2010年10月交給政府的福島區報告書中,就提到了一起意外:一名契約工在擦拭反應爐渦輪時,因為誤用了其中一條毛巾來擦臉,而受到極高劑量的輻射傷害。對此,電力公司在報告中回應,他們將會提供特殊的毛巾,給工人擦汗。

在3月11日的地震與海嘯摧毀福島第一核電廠的電力系統,使得反應爐面臨爐心部份熔毀的危機後,大部分工人皆已經撤離。在那之後又回到電廠的工人,則被電力公司嚴密的與媒體隔絕,他們之中有不少人住在禁止任何記者進入的宿舍裡。但各種跡象仍顯示,這些勞工繼續在已經殘廢的電廠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兩周前因為踏進放射性污水中而受傷的兩名工人,也是次級包商所僱用的契約工。東電表示,至4月7日為止,已經有21名工人承受累積超過100毫西弗的放射劑量,也就是緊急事故時期最高暴露劑量的上限。但就在上個月,東電將緊急事故時期的劑量上限,提高至250毫西弗。

東電拒絕透露究竟有多少外包工人已經遭受輻射感染,他們僅表示,至4月7日止仍留在核電廠的約300名工人中,有45名受雇於承包商。

隨著回核電廠工作的風險愈高,這些按日計酬工人的工資也水漲船高。家住核電廠一哩外、和其他居民一起在地震隔天被撤離的石澤說,上週一位前雇主開出2小時三萬日圓的高價,找他回福島核電廠工作,這是他之前酬勞的兩倍多。有些曾和石澤在同一個工作小組的人,還聽說過每天將近九萬日圓的日薪。雇主的出價隨著電廠當天的狀況好壞、輻射外洩的風險而波動。但石澤目前為止拒絕回去工作。

有些專家說,核電廠的工作環境已經在過去幾年得到改善,儘管根據政府統計,隨著安全標準提高,每個工人平均接受到的輻射量在90年代曾經下降,但從2000年以降,工人遭受輻射感染的比例卻不斷提高。不只因為隨著反應爐機齡的增加,核電事故愈來愈多,也由於電力公司為了減少個別工人受到的輻射量,而雇用更多工人,使得核電產業整體的工人數量增加。

明通寺的中島和尚自70年代開始持續為工人的權益奔走,當時,日本西南濱海小濱市的地方政府開始沿著海岸線建造反應爐,至今已達15座。80年代初期,中島協助推動了日本第一個核電廠非正規勞工的工會。

中島說,工會過去曾向公司提出19項訴求,其中包括要求公司停止偽造輻射曝露監測的數值紀錄,並不得要求工人向政府視察人員隱瞞廠內的安全狀況等。工會在全盛時期曾經有高達180名成員,但工會幹部卻經常被黑道騷擾、威脅要傷害他們的家人。

「他們不被允許公開地發表意見,」中島說,「一旦你進了核電廠,裡頭的一切都得保密。」

上週,福島核電廠工人們在安置中心吸菸區的交談,仍圍繞著「究竟要不要回去電廠」這個話題。有些人認為,建築臨時工再怎麼說都比核電廠的工作安全,「地上的洞是看得見的,但你看不見輻射。」一個工人說。

受訪的工人中唯一願意透露姓名的石澤表示,「也許有一天,當我真的快要餓死了,我會回去核電廠。」除了在福島第一核電廠的工作之外,石澤也在火力發電廠和高速公路當過營造工人。他表示,他會儘可能遠離核電廠,「我的確需要工作,但我需要的是一份安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