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生惡夢

2007/12/20

我做了關於樂生的惡夢,不是夢見樂生被拆,而是夢見樂生被放進景美的人權園區。在那個夢,我看見好多人,在草地上被警察拖著走,好多人,被丟進警備車搬來搬去,還有人被起訴,判了刑。可是在緊張之外,我又看見另一群人,在畫面的正中央,跟人權園區的策劃者洽商,他們準備把樂生放進轉型正義的綱領和人權園區的碑文。

商談的場景矛盾的很歡樂,彷彿不記得早上與警方的衝突。隨後,陳水扁針對戰後的樂生院民又頒發一次人權金牌,同時宣示賠償金的發放。媒體採訪過後沒幾天,樂生院拆除了。「零星的樂生院民仍然表示賠償沒有談妥而不願意搬遷。北縣府隨後派出強勢警力,以柔性方式勸離聚集的民眾,但仍有數十位學生與五、六位樂生院民堅稱不願意撤離,警方表示將再給他們半小時自行離去」電視如此說。

就在警察盾牌朝我擠來的剎那,我驚醒了。淌著冷汗的夜半,我坐立床上想著,充滿溫馨的樂生,如何走到這個境地?回想過去漫長的樂生抗爭路,我依稀察覺,原來正是那個「愛」,掩飾了最尖銳的現實層面,粉飾了充滿矛盾與機會主義的運動過程,而那些內部衝突和不清楚的認識,終於釀成悲劇。

還記得前一陣子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在樂生辦了講座,主持人最後以「充滿溫馨」作為結語,而屋內的大夥竟也這樣微笑的過了,想來實在很荒謬。明明在場的發言人已經點出了運動過程中不同次群體的資源分配不均,和策略之爭的問題,然而竟然有人想要用擁抱,來解決長久的爭議。如果擁抱和溫馨能夠解決運動的內部矛盾,顯然面對政府也不需要堅持對抗了,因為用愛,就可以化解各種物質層面的政治問題。

但現實顯然不是這樣,矛盾與衝突的最大來源,是權力問題,在團體集體決策的政治問題之內,其實更有成員間的政治問題。我們最常見與最常討論的,通常是團體怎樣對群眾負責,但是我們最難得知卻更重要的卻是團體領導人如何綁架了團體,以致於延伸出團體綁架群眾的問題。記得當日,樂生聯盟的人發言說到從未有真正的鬥爭,從未有人真正離開樂生,顯然聽者在理解語意時,除了該驚嘆樂生事件所能吸引群眾的能量,還需要注意背後的「離開卻不走」到底意味著什麼?

很多的人可能跟我一樣,在意樂生,在意樂生的老人,但是我們又面對著社會運動如何前進的考驗。那麼到底該怎麼辦?現今的我們,能夠很輕易的分析中國革命裡的毛澤東、鄧小平,是如何歷史地形成了他們的領導者位置,擁有光環。然而我們能不能夠針對當下進行分析,而在承認個人的權力位置的同時,又能夠無時無刻的反省自己,察覺自己的位置不來自於個人,而同時是集體與個人的混雜?

因為可能要先認識到自己從何而來,才能漸次處理人與人、團體、群眾。從未有人願意當砲灰,不願意承擔身為有力人士的位置,但那位置是跳不開的,重點是體認它卻不自溺為英雄。我們必須看見透過時序構成的人的內涵,進一步理解他為何掌有某些資源,認識到自己掌有某些資源。我們還必須謹慎的,不以個人自由為藉口的使用那些,其實來自於集體努力的成果。從未有人天生是領導者,而如果我們察覺領導位置真正的意義,就該知道,那不是被委以工作的藉口,同時也不是藉之推諉「我也不願意」的理由。

現在的樂生的好多活動,都讓人嗅到這樣的權力運作。原本小小一撮人組成學生團體,不斷變形、擴大、縮小、擴大。不過,在自然的人進人出的過程之外,或者在內部(鬥爭)造成的分裂之外,卻又出現了別的東西。明明是一群人,組織起了討論,但是這一群人卻不斷的劃界,圍繞著核心群體組織起不同的群體。在這個看似充滿活力的新型組織模式之中,令人好奇的是,它究竟是一種有意識的組織工作方法,或者有不可說的內部秘辛。前者顯然在不斷挑戰社會運動擴散度的極限,然而後者,卻可能是藏著各種矛盾衝突的遮羞布。

孰是孰非自然無從讓外人得知,但如果,一種緩和的人際關係確實自然的存在於組織者、群眾,人群中,如果內部確實存在有效的反省與自我批評能力,則似乎「愛之宣示的必要」亦不應存在才是。溫馨之所以被提出,就是有意無意的權力鬥爭無法、從未被解決。

如果嫌這篇文章對於鬥爭的解釋太過粗糙,我們還可以看看別的事情。不過如果目前不正是處於鬥爭的暗流中,如果樂生不是一直處於鬥爭拉扯,反而問題可能更糟糕。就像目前在發生的幾件事情,如果他不是鬥爭,而真是溫和的人際關係展現出來的新的組織工作形式,那麼它們更需要被提出來面對,組織者是否真正認識到自己處於什麼境地、面對的事什麼?從對事情的分析為開端,它還必須要面對,自己是否淪為機會主義?以及是否因機會主義帶來的無頭蒼蠅般的亂闖,而使得運動被更大的政治勢力綁架?

第一件事情是前些陣子看起來緊咬著陳水扁不放的抗議行動,正如多年下來的樂生抗議場,非常的機動、化整為零,讓政府無從防堵。這些景致描繪出社會行動的新形式,隨機、反應力極強。不過,我們必須質疑,在種種回應著外在社會脈動的行動之外,存不存在運動主體自身的節奏?顯然,當抗議者在受到「頭版光環」之後隨即銷聲匿跡的結果看來,抗爭者似乎並未想清楚一連串的行動目的何在。

由於運動策略有許多是無法訴說的,所以組織者也可以說這是本文作者一相情願的為歸罪而歸罪,因為策略決定的過程不能夠輕易透露,否則會危害以後的行動。那麼最起碼,第二件事應該說清楚,也就是參與選舉的問題。

日前樂生保留自救會會長之女因為列名台聯不分區代表,曾引起運動圈一陣討論。支持者認為,不應該逃避選舉政治,而且不應該打壓個人自由,還因為台聯內部有「幫助過樂生」的賴姓立委。批判者則認為,這沒有經過集體討論,沒有給出承擔政治責任的人頭。而憐憫者則將事情推給一切都太快、大家都慌亂。不過沒有人從事後的發展提出檢討,也就是說,既然身陷選舉困擾的組織者次群體提出的辯駁沒有完全為群眾接受,那麼佔據運動核心位置的樂生聯盟同時也必須提出看法。不僅因為颱風尾已經掃到了所有介入在樂生運動中的群體,還因為樂生聯盟正在參加綠黨的選舉活動。如果說,這一陣子台聯架著漢生條例讓我們怵目驚心的話,恐怕我們也得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準備重蹈著同樣的權力迷夢。

不過沒有人公開說明,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如果這不是逃避,那就真是因為由於無法分析所以無法提供觀點。組織者依然可以辯駁,說這是新的運動時代,每個人有自主權有發言權,每個人都應該去做自己想到的、認為該做的、能夠做的事情,所以,這不是因為長久以來內部權力張力而造成的後果,法案組對法案通過的決心,是他們的路線與堅持,有他們自己的判斷,而樂生聯盟有自己的關注與自己的立場,可以並行不悖。然而,就像先前的討論,本文在意的是表象與內涵之間的差異,在意的是揭開溫馨的表象而去認識到底正在發生什麼事?

如果真的有清楚的分析然後提出判斷,那真是謝天謝地了。為什麼有人願意如此尖酸的寫這篇文章?讓我再談談第三件事,目前眾聲紛雜各種活動。目前政治態勢中的一方,政府,其實已經替樂生的未來定了調,在文化與人權的這部分已經有了關方版本的說詞。面對政府的回應,抗爭者的回應則是自行舉辦人權立碑行動,或者各式各樣象徵性的行為。不過這些數不清楚的活動,其實還沒有一件指向更寬廣的運動之路。

首先,如果運動有自己的節奏,那麼一大堆的活動不應該如此短命。看那機動戰士涼著殘破如此之久,而公開號召人群進行修復的文宣仍有餘溫,難道我們不該問,除了為了造勢或者因為太久沒有活動而辦活動,活動有沒有別的更深刻的意義?或者樂生入口那一排已經風吹日曬而殘舊的社運團體旗幟,在造勢當日之後,它是否還留有意義?

組織者可以說這些都是嘗試,都在做新的事情,而且是不同的人自己願意做的,無法強迫每個參與者付出一樣的能量長期關注。組織者可以說,樂生運動的精神就在這裡,蓬勃不止。但第二讓我們看看現在正在進行的文社、社區小朋友營隊。這些活動其實可以成為一套與官方版本對抗的文化活動,如果它們不是因為樂生聯盟長期以來養成了以辦活動展現自己的個人能力,嘗試在不願意面對的權力鬥爭中,無意識的取得發言權,那麼這些活動可能產生更大的能量,而不是較多的將光榮捲向單一個人。

捲向單一個人,不意味著成為英雄,而也同時是個人透過集體的資源,獲取了無形的社會資本。如果是這樣,那麼它們最終仍是權力鬥爭,可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鬥爭,但確實是一種權力張力與不均衡的後果。只不過,人的位置是歷史的構成的,所以朱德、彭德懷不會成為毛澤東,人的位置是無法輕易複製的,所以趙紫陽、李鵬,不會有鄧小平那樣的位置。再多的展現個人能量的作為,都無法消除原先的權力不平等,如果團體不是真切的想自我面對的話。

個人的結局,是他人的事情,但是如果在這個時候 ─ 在大多數人都贊成社會運動較多得益於樂生,而不是相反、社會運動應該站在樂生的基礎上,能闖多遠則下次闖更遠 ─ 集體資源無法均衡的分配與發展,而成為個人實力問題,進而因為每個人做事情一部份是為了解決無法解決的權力問題,三而糊塗落入無法遏止的向外挖掘資源而加深團體內的差異,那麼,就更可以證明「溫馨」,或說「愛與和平」在這個時候入場,是多麼荒謬。

愛,它消除了衝突矛盾被解決的可能,他給予權力掌有者不自我反省的藉口 ─ 因為你瞧,我沒有打壓你,我完全讓你自己做自己的;或者你看,我不干涉團體內部的事情,我一直在向外聯繫 ─ 它還讓衝突中的受挫者越來越輕視自己真正所能做的。這些事情讓我做了惡夢,溫馨的樂生院,每個人自己在積極做自己的事情的這個表象,以及團體決議做出判斷的這個外觀,其實不見得像它看起來的那樣。這個問題,已經讓樂生運動,一方面回歸傳統社運的老路,而另一方面仍舊無法解決當下這一代人面對「參與」的無所適從、或強調「就去做(而不願想,不願承認做的同時已經在想已經有判斷)」的新問題。

溫馨,好吃嗎?愛,能吃嗎?我們不樂見社會運動一再因為衝突與矛盾而自我消解,但是真誠的說明、解釋,對於凝聚力量更有幫助,透過衝突來認識自己是否能夠承受面對自己的錯誤,可能更能幫助路途走的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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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roodo.com/weichen/archives/cat_463259.html

請來看看掛著基督招牌的撒旦如何污衊維護樂生的青年學生

內部矛盾和外部矛盾的處理和看待應該不太一樣。

內部的一些爭議,或許和資源和權力問題有關,但不盡然是路線差異,更不一定要與外部矛盾的激烈衝突類比。

作者的一些標準,似乎弄糊了這個部分,而也沒有看到該用什麼方式和層次,談出這些問題,並讓運動往前走。

好像是
不過unonid你自己可以提提看

文心你好:
我是人本教育札記的執編陳小姐,
我們想跟您邀稿,煩請您看到此留言速
速回信,謝謝!

to 數位阿鋼
那個曾韋禎已經被跟他政治意識形態相近的李欣芬批評得滿頭包哩。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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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s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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