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百里 罷工百日
華隆頭份廠工會罷工結束 資遣退休分期給付

2012/09/13

責任主編:王顥中

罷工協議

9月13日,罷工第100天,協議的第一筆款項入帳後,工會正式宣佈結束罷工。未來兩個月還有款項要入帳,所以罷工結束不表示抗爭結束,還要看以後兩期資方是否履行協議。

這個協議的核心,大約是9月7日由苗栗縣長劉政鴻和工會代表確定,再由縣長和資方協商(至少依劉縣長的說法是這樣),當天資方沒有立刻同意。這個草案基本上是折數依勞方要求(退休六折、資遣八折),平均工資依資方及官方要求依罷工前半年計算。8日星期六,即罷工第95天傍晚,縣長突然約見工會代表,提出縣府草擬的協議書草案,要求次日下午簽約。除了資遣費退休金外,另有積欠工資及福利金的問題;唯官資雙方要求全體員工(含非工會會員)簽署才能生效;分兩期的部份以銀行本票作為保證。勞方將草案帶回討論,提出特休未休工資、改由工會為勞方簽署方、確認11月入帳之福利金發放方式等等修正意見。9日下午經過五個多小時的「縣長折返跑」(資方在縣長室,勞方在會議室),終於在晚上八點多簽定協議。分期保證的銀行本票改為紡安公司本票,大部份勞方的修正要求都遭官資雙方回絕;只討論到本票問題、是否以紡安動產擔保問題、分期給付日期提前問題,勞方要求都被拒絕後就被要求當場簽字──在一個只有縣府官員、資方、勞方工會代表及媒體可以進入的會議室內(勞方請來義務協助的謝律師因為是以私人身份,不方便在媒體前曝光,而媒體又從頭待到尾,所以律師只在隔壁等中場休息時提供意見;無法進入會場的勞動黨及聲援的青年學生也一樣)。

10日到12日,工會準備進行全體會員簽署,但仍有會員醞釀拒簽:一是對於折數不滿意(雖然這是工會七月就提出的讓步);二是對平均工資計算不滿意;三是對於縣府草案中銀行本票保證變成紡安公司本票不滿意;四是確認每人應領金額細目時,對於資方拒絕給付特休未休以及「加班費每月最多兩天計入平均工資」不滿意。但考慮大部份會員無力或無心再戰,最後全體會員還是簽署完成。加班費的問題,是之前公司要求員工簽署的同意書,不簽就不能加班;特休未休,資方硬咬協議書沒寫到,就不發了。平均工資的問題在罷工期間糾纏最久,因為罷工前六個月,許多員工在很多月份都領七成薪,拉低平均,所以員工要求以全薪計算;官資雙方認定的「依勞基法」計算平均工資,約佔員工訴求的75-85%之間。

百日大罷工

  • 0606,第1天;罷工主因是去年11月公司要求員工放棄華隆的年資轉紡安(工作地點、工作內容、工作主管同事、表單流程、打卡機等等一切不變,只有薪水條上換兩個字),並以調職、薪資歧視(紡安領100%薪水,華隆70%)等要求員工同意;工會提出資遣退休給五折,資方拒絕。(資方的方案是0折)。華隆372名員工裡約335人參加了罷工。
  • 0608,第3天,勞方要求依勞基法不打折,資方總廠長說「三成,向高層爭取」,勞委會希望資方代表向主管爭取四成以上。
  • 0613,第8天,苗栗縣長劉政鴻要求資方一週內提出解決方案。因為五月下半個月和六月罷工前薪水未發,縣長要求一週內發放(後來仍沒有發)。
  • 0618,第13天,華隆宣佈進入破產程序。工會到去年已法拍出去的總廠要看守資產,苗縣副議長陳明朝表示一切都是跟法院拍來,總廠內都不是華隆的東西。
  • 0625-0626,第20、21天,屈原行動:工會赴行政院陳情,立法院吳宜臻立委召開公聽會,台北車站前發傳單及夜宿,次日赴世界山莊翁大銘豪宅抗議,與警方激烈衝突
  • 0702,第27天,資方提出2500萬,以資方計算為不到10%。(資方計算全體員工372人資遣退休共約2.6億,用這個算折數,但最後資方支付的金額還更少,也就是說即使給付100%也少於2.6億)
  • 0712,第37天,資方提出再加4000萬,以資方計算為25%。
  • 0721,第46天,資方加到35%,勞方要求「資遣八折,退休六折,全薪計算」。
  • 0803,第59天,縣長邀集勞委會及資方協議結論,要用40%給員工投票,工會反對。紡安公司申請假處分裁定,要求工會不得妨礙紡安營運。
  • 0813,第69天,苗縣立委徐耀昌邀集勞資談判,資方維持四成,勞方代表之一提出五成;在資方不同意、勞方意見代表性不足的情況下,徐立委要求勞資雙方回去考慮五成,並要求勞方投票。
  • 0814,第70天,勞方拒絕投票,開始鬼月行動
  • 0821,第77天,徐立委轉達資方同意五成,縣府及立委要求勞方投票。
  • 0822,第78天,勞方投票(縣府要求廠內未罷工員工含總廠長也參加投票,大約投下十幾票),以193對148否決五成方案。次日徐立委赴罷工棚表示「昨天大家沒想清楚,是不是再投一次。」
  • 0827,第83天,子夜及上午陳明朝兩度試圖運出機具週邊設備,工會阻擋。
  • 0906,第93天,紡安員工自救會事先發新聞稿表示要出貨,紡安員工與華隆罷工員工隔著警察對峙整天,首次衝突:紡安員工向前推擠,逼警方後退,壓迫罷工糾察線;第二次衝突:警方宣稱電話中檢察官要求華隆罷工不能擋紡安出貨,將罷工會員抬離大門,罷工會員持續圍住警察,讓貨車無法開至台一線,紡安放棄出貨。
  • 0907-0909,第94至96天,確認依官資所謂「依勞基法」計算平均工資的資遣八折、退休六折等方案,簽署協議。

媒體戰,網路戰,青年學生及藝文界支援,政黨

罷工的基本面就是讓資方停止生產營運,但台灣的抗爭往往必須透過媒體間接向資方或官方施壓(尤其大部份抗爭都涉及資方違法)。華隆罷工得到主流媒體的高度關注,是解嚴以來勞工抗爭的案件中極少見的。大體上,勞工抗爭都是要有一定行動,媒體才會報導個一兩天;頂多是後續再追踪一兩次。這些行動,包括罷工或抗爭開始及結束,去那個政府機關陳情(通常還附帶行動劇、道具或警民推擠,以及夜宿,還有基本的口號、歌曲、憤怒及眼淚),某個對「社會秩序」來說突兀的行為,或是勞資談判及衝突。

華隆罷工大體上也是如此,例如6月8日赴勞委會陳情,6月25、26兩天的屈原行動(行政院,立法院,新光三越,夜宿台北車站,翁大銘豪宅警民大推擠);但是到了罷工第七十幾天開始,開始得到主流媒體相當大幅度的報導,尤其特定一兩家報紙幾乎天天有新聞,工會也頻繁地上談話性節目,甚至記者天天駐在罷工現場「找新聞」,就差沒有當年「泰安休息站」那種好幾台SNG車成天守候的地步,有大事件就報大事件,例如擋貨衝突、去堵王如玄或馬英九、王如玄來罷工棚;沒大事件就報小事件(並且報得好像大事件);沒事件就做會員專訪;連臉書上一張效果有缺陷的照片都可以拿來報好幾天。

以前,我們要一直為「如何上媒體」絞盡腦汁(以致於工運團體常常把心思花在行動劇或道具);這一次,則是報導多到「有一點點過頭」──所謂過頭,是因為1.主要幹部太常上媒體,一直往台北跑,常常一離開罷工棚就是大半天;2.被報導對象和媒體的互動下,有時罷工工人會被逼到近乎「演戲」的狀態,例如已經宣佈的重大事項要重新宣佈一次,或者沒有必要地又集結在工廠門口喊口號。但是撇開這些有點過頭但還在可以忍受程度內的缺點,媒體報導無疑加大了官方的壓力,增加了工人戰鬥的信心(這是非常重要的),以及最後吸引了擅長爆料的壹週刊前來查訪有關華隆土地移轉變更問題。

整個罷工一百天,幾乎沒有任何行動劇或道具,就是基本的布條、手舉牌,白布條衣服或學生設計的深藍色「華隆工會在罷工」T恤,還有源源不絕的眼淚;也沒有任何重大妨礙交通或社會秩序的行動(只有兩次,都是被動的,一次是6月26日在翁大銘宅前,警察守太前面,造成軍功路188巷整條堵住三小時;另一次是9月6日擋紡安出貨,在傍晚尖峰時間被警察抬到台一線上,塞住整個北向兩個車道十幾分鐘。)為什麼主流媒體這麼關注,除了翁大銘本身在台灣高度(負面)的知名度、翁家和工人強烈的貧富對比外,還有幾個原因:

1.鬼月行動:這個行動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8月14日即罷工第70天下午開始的五十人「台一線徒步百里上京陳情代表團」,這個團由罷工會員五十幾人、勞動黨及聲援的青年或學生組成,中間還有加入陪走的聲援人士,從罷工棚即台一線95.1K開始沿台一線,一直走到8月17日早上接近台一線起點的忠孝橋,過淡水河後彎入台北市區抵達總統府。第二階段是17日早上罷工棚再出發一百多人,搭車前往台北與徒步團會合,連同聲援團體夜宿凱達格蘭大道一至18日中午回。因為種種因素,17日上午華隆工人及聲援團體四百人的抗爭,居然可以待在「摸得到總統府」的地方達兩個多小時,才離開前往一般凱道容許集會遊行但離總統府很遠的地點。17日當天罷工代表得到總統府副祕書長的接見;但整個百日,罷工見到兩次馬英九、兩次王如玄,這種「優待」恐怕也和媒體的大幅報導有關──坦白說,除了翁大銘豪宅外的文山分局外,連各地警方的態度都對勞方有一定的「優待」。

「頭份到台北走100公里很近,工人和總統隔100公尺很遠」再遠,走路走得到;再近,就是見不到,這是徒步一百公里的直接結果;原來的設想,是認為光勞委會沒辦法,要政府各部會都各自就職權向資方施壓,所以要用這種方式看能不能逼政府積極辦事情。四天三夜,有人六十歲也全程走完,腿裝了支架的也走完,每天晚上就是互相幫著把水泡刺破那種此起彼落的大呼小叫。行程要配合可以過夜的地點,所以最多的時候一天要走將近40公里。100公里,對工人自己來說,加強了繼續抗爭的意志;對外的效果是,透過臉書的宣傳,粉絲開始大幅增加,最後抵達凱道夜宿,主流媒體的效果達到高峰。

2.學生和網路:包括苗栗後生會等等各地學生、社會青年(及中老年),支援了罷工糾察線的輪班人力,協助舉辦了幾場藝文活動或講座、台北街頭宣傳,製作的臉書專頁也得到超過13000個讚(至9月12日止)。網路宣傳如果效果夠好,也能影響主流媒體;而徒步百里後十幾位甚至幾十位學生、社會人士長時間住在罷工棚協助工會,特別「學生」也是主流媒體感興趣的焦點。學生提高了罷工的士氣;8月22日工人投票表決是否同意五成,學生大力呼籲繼續抗爭、對於「不同意」票的增加也有相當的效果。學生負責經營臉書,包括徒步百里的過程、夜宿凱道以及臨時舉辦的聲援大會、總廠得標人半夜出貨學生阻擋、紡安出貨衝突等,臉書也都提供即時圖文報導。不論是工人或學生自己拍攝的影片或相片,還是本黨紀錄片導演林稚霑的臨時剪輯,還有罷工工人的日記與心聲,也都透過臉書有了廣泛的傳播。這方面的效力之大,甚至使得「反對罷工方」(以紡安員工為名,但應該與資方有密切關連)在罷工中期也上苦勞網發文反擊罷工,並在罷工最後階段開設了反罷工的臉書專頁、並由網軍進入罷工專頁重覆發表反罷工言論。

3.大概認為這是個打擊國民黨的機會,民進黨以及親綠媒體也有一定的支援。國、民兩黨的政治人物都曾提供一些物資援助;民進黨主席蘇貞昌在徒步百里抵達桃園時前往中午休息點與工人見面。不過,民進黨的實質協助是很有限的,都是點到為止,大概不想讓資本家誤認為民進黨和勞工站在一起。吳宜臻立委來過罷工棚兩三次,開過公聽會,但罷工工人看不到公聽會針對法務部、財政部等部會應作為之事有什麼後續追蹤;民進黨人士在徒步百里剛開始時也曾在隊伍最前面、攝影鏡頭前走了三公里,在最後一夜協助解決洗澡的問題。國民黨吳育仁立委也關切過、並針對各關廠案開了記者會提出方案呼應今年暑假許多關廠工人「代位求償」的主張。大體上,兩黨在罷工中呈現「民進黨只會作秀,國民黨連作秀都不會」。但無論如何,最後四分之一的主流媒體關注,基本上還是從公共電視、客家電視,以及親綠的「三民自」開始。

媒體效果再好,如果不能落實到「拉高折數」,對罷工直接的實質幫助也很有限(但有間接抽象幫助,例如,宣傳「工人要團結爭取權益」這件事);華隆罷工的情況一開始就是這樣,直到壹週刊來了(不知道有沒有關係),才突然發生重大突破:劉縣長開始超級熱心,方案也一下子拉高了兩折(從8月21日資方同意的五折,到9月7日的六折、八折)。

姐妹互砍,兄弟相殺

員工和員工的衝突有兩次,第一次規模很小,就是8月22日投票時,因縣府要求,裡面沒罷工的員工也出來領票。罷工工人看到未參加罷工、或是參加到一半就脫隊配合公司的人也出來領票投票,自是火大,罵聲不絕。

第二次是大規模的衝突。八月下旬,「紡安員工自救會」開始積極在網路上發言,並對外發新聞稿,表示華隆罷工卻擋下紡安公司的貨,使紡安員工不能工作,影響收入,並以「還我工作權」作為訴求。自救會會長是原華隆、現紡安的高層主管,各種發言並引用了許多華隆公司的資料,幾個可被認出的(因網路上用假名)積極人士也是過去在華隆積極配合資方的人物,所以基本上可認定,這個自救會如果不是資方直接操縱,至少也是深受資方影響與支持的自救會──華隆公司要求員工搞陳情抗議來為資方謀取利益,這也不是第一次。

網路發言的要點,其實和公司用其他管道向罷工工人散佈的談話相當類似,包括:1.攻擊罷工工人對公司的指控不實;2.指出華隆己經沒有錢;3.指責罷工讓公司傷害更深;4.認罷工工人還沒離職、那來資遣退休,況且之前已有1137人領不到錢;5.攻擊勞動黨和學生;6.攻擊罷工拖久不知見好就收(五成?)、到時會一毛都領不到;7.說紡安和華隆是沒有關係的兩家公司,華隆罷工不要影響紡安。這些發言往往根本與資方說法一字不差,連「1137」這種只有資方拿得出來的準確數字都有。

即使把華隆和紡安當作兩家各自獨立的公司(如資方和自救會所言),就好像張惠妹和蘇芮的關係(也就是沒關係),而不是張惠妹和阿密特的關係;說華隆罷工影響到紡安的工作權,也說不通。華隆罷工不讓華隆(紡安)出貨,紡安(華隆)的倉庫並沒有滿出來,紡安(華隆)公司仍然可以進料生產,罷工並沒有擋料擋人。紡安(華隆)不能開工的真正原因,是紡安自己人手不足、尤其是幾個關鍵部門的人員,一定要十幾年經驗的熟手才能動;換句話說,既是自己人手不夠,就是可歸責於雇主的因素。紡安員工真的要工作-其實是要正常薪水,就應該把壓力對準資方,要求資方不要把經營風險轉嫁給員工。如果紡安的員工向資方施壓,也會讓紡安(及華隆)資方更不得不趕快來解決罷工的問題。但是紡安自救會沒有把矛頭對準員工共同的敵人即資方,反而轉過來用力攻擊勞方,等於是一個「偽」自救會。

紡安自救會高舉342名員工的工作權。所謂342名員工大概包括:1.台北原華隆的職員;2.原華隆的中高層主管;3.華隆退休後回聘的員工(這些人比較沒有放棄年資的問題,雖然應該有從「上一家」公司退休還沒領到退休金的問題);4.原華隆基層員工。第四種裡面,就是華隆轉紡安的基層員工,有人是受不了調職、薪資歧視、「華隆很快要倒,到時候一毛錢也沒有」的威脅;有人是認為既然公司欠那麼多錢、前面還有上千人領不到,年資不放棄也沒有用,不如放棄去領100%的薪水比較實在。

總之,是這樣的情況:你(華隆罷工)也要養家活口,我(紡安)也要養家活口,只是你選擇戰鬥來生存,我選擇妥協來生存;理論上,這可以不互相妨礙,但實際上戰鬥派和妥協派卻產生了矛盾,而當資方運作妥協派來對付戰鬥派時,就發生了勞勞相爭。

「昨天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打電話來,就說『恭喜了!』,我覺得很欣慰,還可以做朋友。她轉紡安了,三個月都沒跟我連絡,大概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話。那一天紡安出貨,我看到紡安的同事那樣一直叫,我就一直哭。還好我那天沒看到她,不然我會哭得更厲害。回家我先生看到新聞在報,叫我看,我都不敢看,白天就已經哭很多了。她說那天她都躲在最裡面。還好我沒有看到她。」這是9月11日,一名罷工會員講的話。9月6日對罷工會員的心裡是一個巨大的衝擊,被警察抬走、推擠、接連不斷的救護車次把人送走、鑽到車輪底下被警察拖出來;但最震撼的,是自己二、三十年的老同事,隔著鐵門和警察這樣彼此對罵、互嗆、互推互打──雖然罷工方已經儘量克制與冷卻,避免勞勞對立取代勞資爭議變成焦點。就紡安方來說,大概原來就很配合公司的人,才比較積極站在最前面、大聲爭取績效;對峙時刻,大門旁的小門還有同事們隔著鐵門談心聊天:「你怎麼會來?」「公司說我今天如果不來,明天以後就都不用來了。」事實上,一百天之中,很多裡裡外外的老同事們也常常連絡、打電話,甚至收會錢;廠內的氣氛和罷工棚的訊息,就這樣不斷地交換傳遞。

百日罷工的最後一週

9月7日縣長同意去找資方談六折八折,雖然對勞方來說平均工資讓了15-25%,但是也等於讓資方一下子從五折變七折(罷工會員的資遣總金額大約等於退休總金額),這對資方來說也是重大的讓步、讓步幅度一下增加40%。但從9月8日縣長找工會談協議草案開始,經過9日的談判,到簽署協議之後的核對細目等等,7日方案又被七折八扣,勞方守住了名義上的八折六折,但是再也無力前進半步。這樣的情況,反應了罷工九十幾天,會員在精神上甚至物質上已經達到一定的極限;到了縣政府,談判代表也禁不起「不簽字,繼續罷工下去」或是「得罪縣長」的壓力。從7日中午工會代表從縣政府回來開始,罷工棚一下子就彌漫著「畢業了」的氣氛(儘管當時資方還沒同意);所以談判和核對細目的結果,雖然引發會員許多不滿,但是最後仍然順利朝著達成協議的方向進行。

只要協議書還沒蓋章,只要錢還沒進來,罷工就應該一直保持著警戒與戰鬥意志。但是看起來,會員已經撐太久了,和平落幕的情緒好像洪水,只要堤防有一點點縫隙,不要幾分鐘就全面潰堤,擋也擋不住。7日之後的幾天,就是一面抱怨,一面歡樂地「簽畢業紀念冊」。平心而論,罷工會員大部份有一定年紀,小孩都大了、工作了,真的長期罷工導致生活困難的人並不多(人不多不表示不嚴重,罷工是三百人緊繃在一起的戰鬥,少數人出狀況馬上會漫延到全體);但是長期的精神緊張,又沒能保證「罷愈久領愈多」,又怕已經爭到的又丟掉,這對於6月6日時想著「三天就OK」的三百多人來說,煎熬已經到達一定極限了。

這個趨勢,其實從8月22日「資遣退休各打五折」的投票就可以看得出來:193比148,這個票數儘管主戰派獲勝,但是也暴露了工會無法再久戰。(一般來說,每拖幾天,同意票就會增加,或是每多個半折一折,同意票就會加幾票;相差45票,一下子就豬羊變色。)相對於原來資方都不給、相對於之前有上千人領不到錢,罷工會員對五折感到滿意,也是很合理的事;加上當時已經罷工78天,對於不習慣罷工的台灣工人來說,已經夠久了──就算罷更久有機會拿更多,我也不要了。包括投「不同意」票的人,其實也有人覺得可以了,只是畢竟剛到過總統府、勞委會主委又還沒回國,不妨再多等一個禮拜。

這之後,罷工隊伍沒有潰散,還能用力打三場擋貨戰(包括第一場是半夜臨時集合),還能好好隊形完整地走向終點,已經難能可貴──當然,鬼月行動後,媒體持續關注,讓工人增加了信心,然後又見了總統,主委又來到罷工棚承諾「跨部會討論」云云,也是重要因素。9月6日紡安出貨,警察抬人及同事相煎,會員心理被凌遲到最高點;次日一碰到縣長答應去談八折六折,就好像大海中終於有一根浮木,雖然不可靠,但再也沒力氣游出去找船了。

雖然最後的結果,要到11月13日才能確定,但是華隆頭份廠工會已經順利地打了一場繼寶順工會86天之後,解嚴後台灣最久的「非關廠罷工」(是因為罷工機器才停下來,而不是老闆先停了機器然後才罷工)。這對於各方面條件都不好的華隆工會來說,實在是難得。

先天不足,後天失調

長期輔導華隆頭份廠工會的桃園愛鄉協會、省人纖聯合會,6月1日帶著工會常務理事到本中心來談6日要罷工,需本中心協助。要說本中心的宗旨,當然是勞工就要幫忙,沒有選擇;但是本中心和頭份廠工會,其實長期以來並沒有密切交流,甚至可以說是「相處不和睦」的情況。2004年底,本中心協助華隆桃園廠工會打關廠抗爭,當時希望華隆還剩下的四個廠三個工會可以聯合,因為華隆這個大洞,遲早大家都要倒霉,而且通常是愈後面愈倒霉;但是頭份廠工會的配合極為有限。2005年初本中心協助頭份廠退休人員自救會抗爭(就是那已退休而領不到錢的「八百壯士」其中五十幾人),獲得苗栗縣產總的大力協助,而當時頭份廠工會的理監事甚至在自救會於二分廠門口上遊覽車時、當場阻止理事長黃玉鑑前來援助──理監事說,這些人已經不是華隆工會會員,而華隆工會作為苗縣產總的會員工會,產總只能幫會員的忙。站在當時工會的立場,公司能給勞工的錢已經不多,並不希望這些錢拿去給退休人員,而要留給在職人員(恐怕頭份廠也有工人會不甘心:「我幹嘛做工去付別人的退休金資遣費」)。現在的工會理監事,除了少數一兩個人以外,絕大多數是連任很多屆的幹部。

在這樣的情況下,本中心對於投入這場抗爭,是有顧慮的;雖然這並不影響我們的決定,就是「是勞工就要幫忙」。但是,對於抗爭可能的成果,我們是一點都不看好──這一點,當然罷工期間是不方便公開說。總之,要投入這個罷工,有點帶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主要就是這場罷工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先講先天不足:

一、華隆的洞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工會應該及早開始監督,例如,提早要求把勞工退休準備金提足。今天的華隆,資產五十幾億,負債三百多億,洞這麼大,資方只要兩手一攤說我沒錢,什麼法律都拿他沒辦法。你說他有錢,只是五鬼搬運;但是就算給你挖出一百億出來,也是先還債權銀行。

二、先前已經上千人資遣或退休領不到或領不足錢,依後來資方的說法,是1137人共八億多。現在挖錢出來,要分給誰?

三、華隆工會儘管也是解嚴後自主工運的成員之一,但十幾年來,實在說不上是很稱職的工會;這種工會的體質,能夠禁得起什麼戰鬥?當然,說工會不稱職,也不能只怪理監事;會員長期想說有工作就好、不敢「草林派」地搞一次,才是理監事長期妥協的主要因素。

現在來說說後天失調。工會在去年11月已經通過了罷工投票,如果想要政治人物多幫忙,就應該趁今年一月選舉之前罷工,結果沒有。工會真的要罷工,是又改選了理監事,選出一個從來沒當過理監事的葉紫慶擔任常務理事,才有決心搞這場大戲。最後決定罷工日期在6月6日,以為可以三天解決,顯然太樂觀;拖到七月就不好了。據罷工會員表示:1.七、八月電費最貴,工廠本來就要少開車;2.這時是紡織業的淡季。講到要政治人物幫忙,偏偏現在剛選完,離什麼選舉都還很遠。

工會體質對於罷工的影響

講到工會體質,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會員也不信任理監事,覺得工會沒有用,就要求存了兩千多萬的罷工基金要發還,結果到罷工前只剩兩百多萬。如果有兩千多萬,罷工期間發生活費,也能撐三個月。

罷工期間生活困難的問題,在七月底八月初,本中心對罷工會員做了調查,然後商請苗栗縣中石化工會以及新竹地區很多工會,以捐款的名義借支來解決,總共募集並發出了八十萬元給二十六位會員。等罷工結束錢下來了,再以捐助的名義還給這幾家工會。本中心擔著風險進行這項工作,也是希望各工會藉此了解罷工基金的重要:搭布棚煮大鍋飯租遊覽車是小錢,罷工期間的生活費才最令人頭痛。

工會體質的缺陷,在罷工期間最嚴重的,就是主戰派和主和派的問題。本刊在2007年秋天討論新竹科學園區運輸業聯合罷工時,就討論過這個問題。除非明顯看得出來被收買,主戰派主和派,也都是為了工人的利益,說不上誰對誰錯,通常是對情勢的判斷不同。但是戰爭期間,主和派很強勢,畢竟不利於作戰;尤其華隆工會,會員裡,是主戰派聲音比較大;理監事裡面,是主和派聲音比較大,這造成幾個問題:1.理監事沒辦法形成一個堅強的領導中心,這樣會員容易無所適從;2.形成的決議經常無法貫徹,仍照各自原先的主張辦事;3.理監事裡主和派強,核心領導人壓力就更大,又要面對資方、官方的壓力,又要面對主和派的壓力,怎麼打仗,如同竹科的五崧工會談判,一個主戰派的常務理事面對資方、親資方的官方、好幾位主和派理監事,獨立談判十六個半小時;4.會員習慣聽從理監事的領導,理監事到處散播要停戰的想法,或是對於作戰消極以對,對士氣打擊很大;5.主和派強,工會談價碼就拉不高。

華隆工會的主和派,從四成的時候就開始鼓吹可以了,到五成的時候更是大力主張投票、而且希望能通過;到了9月9日談判簽署協議書,工會代表就沒有「大不了不簽字」的選擇,一路挨打下來。不過我們也不能從事後結果(如果三期都兌現的話),來說主和派是錯的;畢竟當時人們只能分析局勢、評估罷工會員的條件,沒有人能保證結果會更好,只能把各方面的考慮提供給會員後,由會員自己做最後的決定。

講到會員做決定,工會體質不好的問題又再度顯示出來。每一次工會的重大讓步,很少是事先徵求會員的同意(連談判現場延緩決定時間,先打電話給棚內的理監事主持會員討論都沒有);而事後徵求同意,又常常潦草了事,甚至根本忽略過去。這種潦草,有幾種可能:1.認為基於敵我條件,應該降價,又怕會員不接受,徒生變數,阻礙協議的達成;2.怕被會員罵,乾脆能閃就閃,偷渡過去。最後,降價的主張只要一被會員批評,理監事就動輒立刻宣佈辭職、或說「我以後不管了」、「下一次你們自己去談」、「以後拿不到一毛錢不要怪我」、「不要害理監事天天跑法院」。尤其是最後平均工資一下子降15-25%;其實從8月22日投票的結果來看,如果讓會員好好討論,大概也會同意這個降價,但是工會幹部沒有這個信心。

落水天,盼好天

這場罷工的抗爭歌曲,除了如同以往本中心協助改編現成歌曲外,罷工工人自己也改編了很多歌,寫出許多生動的心情。例如改編自客家傳統歌曲〈桃花開〉,講到希望老闆以後「睡路頭」;改編自〈月光像情網〉,說老闆「吸食著員工血汗錢,就像那惡狼」;改編自〈望春風〉,說老闆「高莫又絕代」(心壞不坦然不實在,會絕子絕孫),說罷工「曬日督水冇錢賺」,想到命運「半夜哭出來」;改編自〈摘茶姑娘〉,說工廠內做工「九百又六十錠,個個二十五斤」、「衫服燥又溼」、「做工做到手抽筋腳骨又撐腿」;改編自〈蒼天作弄人〉說「今日冇望,期待天光」(期待明天)。隨興的山歌,或兒歌,也會在罷工的隊伍中響起。

最常唱的歌曲,還包括台灣勞工運動最普遍的〈勞動者戰歌〉(桃勤工會改編自南韓為您的進行曲)、〈華隆工會在罷工〉(如同興達、耀文工會唱過的一樣,改編自軍歌九條好漢在一班)、〈客家工人本色〉(許多關廠工人或被解僱工人唱過的,改編自客家本色);但是還有〈落水天〉,是本中心針對這次罷工新改編而成的,原曲是廣東韶關民歌;每次一唱到這首歌,罷工隊伍就好像一次扭開了三百個水龍頭一樣,六百個水汪汪的眼睛匯成滾滾滔滔的岩漿:

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我介身邊/又冇退休/又冇資遣/留下來做/減工錢 日夜打拚/做幾十年/才過老工人/冇半點錢/壞心頭家/避不見面/罷工抗爭/盼好天

回應

(亂入)簽約時,我不知道不能進去會議室,一看門打開,自然就走進去,可能因為我背著類單眼相機(看起來像單眼的),擠在記者堆中拍照,被以為是記者吧,所以亂拍了一些照片。不過最幹最想拍的畫面因為快門太慢沒拍到,就是劉政鴻說為了罷工造成社會大眾的不安與不便,要資方勞方都起立鞠躬道歉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