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工運圍堵落跑工廠
Just Garments的階段性總結

2007/11/28
苦勞網特約記者

2002年,台商台南企業在薩爾瓦多的投資,因企圖迴避當地勞工組織工會並要求集體協商的訴求而宣布關廠。這件勞資爭議經過跨國工運串聯施壓之後,台南企業承諾重新開啟一家規模較小的成衣廠(從一百人開始),並以勞資共同經營管理的方式營運,這家可說是中美洲地區第一間由工會所有的工廠Just Garments,在2004年4月具有歷史意義地開工了。

經過整整三年的營運,2007年4月,Just Garments卻宣布關門了。

在附錄中我們提到,這件勞資爭議的達成協議,從一開始便受到薩國當地資產階級及國際跨國資本的暗中杯葛,Just Garments成立後仍沒改變,使得這家工廠不容易得到一般的訂單。台南企業承諾的資金及技術投入,並不足以使Just Garments有能力做完成衣的全製程,另一方面,台南企業最大的品牌客戶Gap原先答應要持續提供訂單,後又以Just Garments的製成品質不符合需求為由,以一筆12萬4000美元的設備改善捐款,取代了原先的訂單承諾。從此,Just Garments得自尋生路。

後來Just Garments的主要生意來自北美的「無血汗」(sweat-free)相關品牌成衣訂單,但「無血汗」品牌的成衣市場仍在發展中、而且相當破碎,還是不足以撐起Just Garments全部成員的生計。於是,Just Garments開始接外包訂單,這些外包訂單所能獲取的利潤當然比客戶直接下的單更少。Just Garments陷入債務纏身的困境,越來越多成員被迫得離開另尋穩定收入的工作,某些不諒解的成員還對Just Garments提起積欠工資的勞資爭議。

今年4月,在付不出租金的情況下,工廠房東強硬鎖上了廠房,Just Garments終於躲不掉關門的結局。在各方團體的協助奔走之下,最近Just Garments發放了所有成員的積欠工資與資遣費,為Just Garments劃上一個負責任的句點。Just Garments結束後,工會STIT繼續以合作社的形式,在工會會所開辦了一個更小規模的成衣工場。

Just Garments的經驗或許可以給我們若干啟發與反思,例如:

一、以在西方國家向品牌施壓為主要取向的「反血汗工廠運動」(anti-sweatshop campaign),如果缺乏更進一步地發展生產國勞工的基層組織工作,則在勞資爭議的新聞熱潮消退之後,往往呈現難以繼續向品牌商及代工廠施壓的困境,使得後續的配套工作無法落實。

二、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運作模式底下,試圖修正利潤導向的「無血汗」品牌或勞工合作社模式,能夠有多少的發展空間?

這些問題需要未來更多的行動與論證來答覆。而這篇報導的用意,還在於向台灣的讀者做個交代,當初向台南企業施壓的行動受到不少支持與關注,現在,我們理應向大家說明這個事件的階段性總結,即使結局讓人惋惜亦不應迴避。(註1)所以我們加上前言,在苦勞網2.0新版重新發表一次。

本篇附錄曾經以不同的標題發表於舊版的苦勞網及《批判與再造》(註2),現在重新改回與英文版標題一致。這篇報告原來直接用英文寫作,是敬仁勞工中心的工作人員所完成,所以英文版最先是以敬仁的名義發表(註3)。後來敬仁中心結束運作,國際聯繫工作轉移至苦勞網,以致後來才寫成的中文版是以苦勞的名義發表。

在文章最後,我們附上這篇文章的PDF格式中英文全文下載。

2006/04/12

跨國工運圍堵落跑工廠: 論台南企業薩爾瓦多關廠事件中的勞工三邊聯盟

苦勞網

2005年1月1日對全世界的紡織成衣產業及其勞工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因為規範紡織品國際貿易配額制度的「多邊纖維協定」(Multi-Fibers Arrangement,MFA)就在這天正式成為歷史。在以「世界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WTO)為主導的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中,據說應該去除一切關稅及非關稅貿易障礙,這也就是配額制度被取消的時代背景。配額制度的取消勢將引發產業界的全球佈局重新洗牌,連帶各地勞工的工作權亦面臨衝擊。

在這樣的時間點上,台灣最老牌的財經雜誌之一《天下》,2005年開春第一期就以台灣成衣代工界「三劍客」之一的台南企業為封面故事,記者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隨著台南企業總經理採訪了該公司所有的海外生產據點。可是在長達三十頁的報導之後,我們看到的僅是管理幹部如何地勵精圖治、思索企業的生存與發展,並把2001年薩爾瓦多關廠事件導致的勞資爭議,歸因於當時管理幹部的不成熟,缺乏任何來自價值創造者、也就是基層勞工的觀點,來告訴我們勞工為何抗爭。「台商都如此打拼,台灣的政府下一步要做什麼呢?」該期〈編者的話〉如是說(註4)。編者彷彿把「產業發展、企業獲利,勞工及民眾就自然能分享成果」這樣的假定視為理所當然。

我們當然不寄望,一份財經雜誌能夠看到產業發展表像下的勞工真實處境。以下,我們就與你一起分享該事件的前後始末,以及該爭議的跨國串聯經驗可以為台灣工運提供什麼樣的啟示。

一、故事的背景

在中美洲,不少勞工抗爭甚至是革命起義都是由地震或火山爆發所引起的(註5),我們現在要告訴大家的台南企業事件也不例外。

2001年一、二月期間,數起強震搖憾了薩爾瓦多的大地,許多建築物倒塌,估計有1,168名民眾死亡。但台資的台南企業不准工人回家探視親人的狀況,因為管理階層堅持要維持生產的正常運作,甚至在工廠廠房也遭受損害的情形下,工人們仍然沒有獲得緊急疏散,繼續在危險中工作。更過分的是,事後公司方面向工人募款,表示要一同救濟災民,後來卻是僅以公司的名義對外捐出,讓人對公司的假仁假義感到憤怒。

這個時候,兩位工會代表勇敢挺身而出,代表基層工人公開向公司表達不滿,台南企業的薩爾瓦多勞資爭議案就此拉開序幕。

(一)台南企業作為一家典型的台資企業

台南企業(以下簡稱台南)是台資的成衣代工公司,主要客戶包括Gap、Ann Taylor、Target及Kohl’s等美國的大品牌及大零售商。台南除了在台灣本地之外,還在中國、柬埔寨、印尼等地有設廠(註6),而薩爾瓦多的投資是開始於2000年。薩爾瓦多廠位於聖巴托羅(San Bartolo)自由貿易區,那是在薩國首都聖薩爾瓦多市東郊的依羅龐哥(Ilopango)地區,又分為一廠及二廠,在發生爭議的時候,總共約有1,500名工人。

紡織成衣業曾經是台灣最重要的產業,它僱用了最多的勞動人口並賺取了大部分的外匯。但自從1980年代以來,世界上越來越多國家加入外銷導向經濟的行列,這些國家拼命設立加工出口區(EPZ,export processing zone)(註7),招聘大量自農村地區流向製造部門的勞動力。台灣商人利用這個機會開始把工廠外移,以尋求更廉價的勞動力及紡織品貿易配額,這些外移的台商大部分到了中國,其次是東南亞,甚至在中美洲及南部非洲也有一些。

雖然台南是一家股票上市公司(代號1473),但大部分股份是由楊氏家族成員所掌握,整體運作更像是家族企業。台南位於台灣的工廠不是在鄉間、就是在加工出口區裡面(註8),基本上遠離工運的勢力範圍,受雇勞工多半是中年婦女,儘管過去曾發生若干薪資爭議,台南僱用的本地勞工從沒組成過工會,這也代表著台南的管理階層從沒有與勞工集體協商的經驗。這一項缺陷隨後在薩爾瓦多爭議時顯露出來,那就是說,在台南的管理階層腦子裡,根本沒有勞動三權這回事。

(二)台灣政府在台資外移中美洲的角色

除了台南,尚有十餘家台資企業在薩爾瓦多有投資,其中大部分是成衣廠。這些台商之所以會到中美洲投資,主要是想利用「加勒比海盆地法案」(Caribbean Basin Initiative,CBI)(註9)中紡織品輸美的優惠,以便把產品用更低成本銷售到美國市場。其次,台灣政府是另一個重要角色,因為政府提供了不少優惠,以鼓勵台商企業到中美洲邦交國投資。

台灣在國際社會中僅有少數正式邦交國,這些邦交國大部分集中在中美洲。對台灣政府來說,維持既有的正式外交關係是非常重要的,所以經濟援助及鼓勵台商到邦交國投資,便成為政府維繫外交關係的籌碼之一。從1992年開始,每年總有好幾個台灣的官方訪問團到達中美洲,往往由總統、副總統或行政院長帶領,且訪問團成員中一定有企業界的人物,這無非是幫當地政府在招商投資。台灣政府以此來試圖鞏固彼此間的正式外交關係,另一方面,也是寄望台商能分散到中國的投資。

對台灣的外交單位來說,第一要務是與中國政府競爭,為了達到此目的,台灣的外交單位無不與中美洲現任的統治階級維持良好關係,以圖維持既有的外交關係。偏偏這些掌權者通常是保守右翼份子,掌握了社會中的既得利益、而不顧勞工農民等中下階級民眾的生活。所以,一旦台資企業發生勞資爭議,台灣使館無不例外地站在資本家那邊,而不理會來自於勞工的訴求。

(三)台灣的勞工團體

西元2000年間,在同是中美洲的尼加拉瓜發生了一場勞資爭議。台資年興紡織廠的尼國勞工組織了工會,並經由團體協商的方式向公司提出加薪等勞動條件改善的訴求,但資方的回應是開除工會幹部及不少會員。在這次爭議期間,台灣若干勞工團體及積極的組織者,共同組成了「台灣聲援尼加拉瓜勞工工作小組」,參與了國際上聲援尼國勞工的串聯行動(註10)。

在「台灣聲援尼加拉瓜勞工工作小組」的基礎上,因應擴大參與的需要,隨後大家組成了「關注全球化資訊中心」(以下簡稱「資訊中心」),「資訊中心」基本上是由個人會員組成的,但主要骨幹來自於敬仁勞工安全衛生服務中心、苦勞網、亞太勞動快訊、連結及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等從事勞工及環保工作的團體,「資訊中心」主要關切的是國際串聯及全球化現象等議題。

(四)薩爾瓦多的工會

在台灣駐薩國使館介紹的當地律師建議之下,台南一開始進入薩國投資之後,便聯絡了FENASTARAS這個總工會到廠內建立工會支部,但FENASTARAS這個總工會的路數是在保障資方的利益,他們慣用的手法是向資方要錢來建立一個閹鷄工會,藉以壓抑基層勞工的力量、防止勞工組成自主的工會。

當兩位工會代表,華金(Joaquin Alas Salguero)與盧賓(Ruben Ulises Orellana)代表基層勞工的權益公開向公司提出訴求之後,工會上層並沒有支持他們兩人。但華金與盧賓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因為薩國經過長達12年的內戰之後,許多工會都被破壞而停止運作,有一個紡織業工會STIT雖然已無人運作,但它仍在勞工部註冊有案。因為登記成立新工會是非常困難的,所以華金與盧賓就以STIT的名義,成功在廠內建立了勞工自主建立的工會支部,以與公司的工會對抗。

二、戰鬥的開始

2001年2月26日,華金與盧賓被台南解雇,兩人隨即向Gap提出申訴,於是台南於3月19日又承認了雙方的雇傭關係,但不准兩人進入廠區,只是在門口發給兩人薪水。7月間薩國勞工部承認了STIT在台南廠內成立的工會支部,為了迫使公司讓兩名工會幹部進入廠內,工會於8月26日發起第一次罷工。10月17日,台南宣布解雇若干工人,特別針對工會成功組織的部門,以作為打壓工會的警告。

在美國總工會(AFL-CIO)及工運團體如「美洲勞工教育計劃」(US/LEAP)等的壓力之下,薩國政府開始介入台南的勞資爭議。11月30日,台南與工會簽署協議承認兩位工會幹部的資格。經過短暫的平靜之後,2002年3月,台南宣布解雇更多工人。同一個月,工會在二廠已經招募到超過總勞工數一半以上的會員,依法可以向資方提起簽訂團體協約的要求。4月5日,台南副董吳道昌宣稱因為品牌商下的訂單不足、薩爾瓦多廠處於虧損狀態,所以在二廠開除更多工人。4月22日這項宣布擴大至一廠。

工會在4月18日向勞工部提出簽訂團體協約的申請,此時工會在二廠的400名工人中已組織了250名會員。第二天,美國總工會及「資訊中心」的代表在台灣與台南的人員進行會晤,台南再次表示薩爾瓦多廠的解雇起因於訂單不足,而且薩國勞工的表現不符管理人員的期待,以致薩爾瓦多廠無法獲利。台南的人員說薩爾瓦多廠將暫時地關閉,一旦接到新的訂單就會重新雇用工人恢復生產。但在台灣報紙的經濟新聞版面上,登出的卻是台南將永久撤出薩國,並已準備把機器運回台灣。

非常重要的消息是,台南的主要客戶都否認有減少訂單給台南,而且在薩國那邊,工會找到證據顯示,台南其實是把訂單外包給其他成衣廠了。台灣的勞工團體亦發現,在台南的財務報表中,台南的營運狀況並沒有虧損的情形(註11)。這種種狀況都顯示,台南撤資的作法只是想躲避與薩國勞方集體協商的義務,這種作法在國際上被公認是打壓工會的行為。

(一)薩國工會的抗爭

在台南薩爾瓦多廠完全停止生產之後,勞工們也都失業了,更糟糕的是,自由貿易區內還流傳著一份工會會員的黑名單,使得會員無法在自由貿易區內找到任何工作。這些對工會組織來說都是很嚴苛的考驗,但工會幹部們拒絕了台南提出的資遣費,他們堅苦卓絕地在最嚴峻的情勢下持續與會員的聯繫、並準備反攻。會員們向法院提出勞資爭議的訴訟,成功地限制住台南不得把機器運出自由貿易區外;當地的工運團體如「勞工研究及支援中心」(CEAL)設法找到一些資源來支持抗爭,並協助成立了一個全國性的聲援團體聯盟。

2002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工會在首都市區發起了一場遊行,以爭取市民大眾對勞工的支持。6月13日是國際串聯聲援行動日,工會在台灣大使館及台南辦公室外面舉行了示威抗議活動,表達他們爭取集體協商權的訴求。

(二)對美國品牌商的施壓

從台南薩爾瓦多廠的爭議一開始,勞工團體這邊便與台南的主要客戶們維持密切地聯繫,尤其是與Gap、Ann Taylor及the Limited。美國總工會的「勞工團結中心」(Solidarity Center)及「美洲勞工教育計劃」敦促品牌商必須要求台南改正他們違反勞動人權的錯誤,這些施壓動作並不是要品牌商切斷所有訂單,而是要迫使台南尊重勞工的權益。大部分的品牌商同意這項原則,並且告訴台南他們非常關切在薩國的勞資爭議。只有Ann Taylor不在意這些事情,所以在國際串聯聲援行動日當天,美國的勞工團體「勞工權利運動」(CLR)在全美各大城市的Ann Taylor連鎖門市外發起了同步抗議活動(註12)。

(三)台灣團體的聲援行動

台灣聲援團體的主要任務,是蒐集有關台南企業的資料,並弄清台南負責人的社會背景,以尋求施壓的管道。我們發現台南董事長楊清峰是長老教會中的積極份子,於是我們向教會提出了申訴書,請求教會展開對楊董的事業違反勞動人權的調查,這項舉動動搖了楊董在教會中的地位。

透過網路,我們還在苦勞網上發起了連署,以支持薩國勞工的抗爭,並同時對社會大眾進行反對血汗工廠的宣傳。我們向媒體發布了有關台南薩爾瓦多爭議的報導,以影響台南的股價,並要求台南立即與薩國工會進行協商。在國際串聯聲援行動日當天(台灣時間是6月12日),「資訊中心」與工會幹部、學生社團等數十人在台南台北辦事處樓下舉行了抗議活動,使得台南在抗議行動之後立即派出代表與「資訊中心」進行溝通。

(四)對台南企業的決定性一擊

在國際串聯聲援行動日之後,台南管理階層表達了願意與工會協商的意願,但是他們仍然表示不知從何開始,因為他們以前從沒有與工會協商的經驗。

但情勢的發展沒有給台南太多喘息的機會,經由國際上勞工團體的穿針引線,台南其他國家廠區的勞工也加入了聲援薩國勞工的行列。首先是柬埔寨的一個自主工會FTUWKC,這個工會在台南柬埔寨廠內有一個支部。FTUWKC理事長(註13)在6月28日給台南資方的一封公開信上說:

我們想要表達清楚,台南企業薩爾瓦多廠的勞資爭議非但不是單一事件,反而反映了資方對待勞工的總體態度。我們工會在全球化脈絡下,承諾保障柬埔寨勞工的權益,而且我們不會讓資方把我們當工賊使用。作為全球工會運動的一份子,我們將持續參與國際聲援行動,FTUWKC工會要求台南應該立即在薩爾瓦多復廠。

接著四個印尼自主工會,包括FSPTSK、FNPBI、GSBI及SBSI-GARTEKS組成了「印尼工會聲援台南企業勞工連線」,在7月10日聯合發表聲明,對台南資方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台南的管理階層在這兩個國家,向他們僱用的勞工說,一旦薩爾瓦多廠關閉了,訂單就會轉移到柬埔寨及印尼來,那就表示大家有更多的工作可以作。但工會的回應是說:「我們不會讓資方把我們當工賊使用。」情勢的發展使得台南不論從教會、品牌商客戶、勞工團體及自己僱用的勞工各方都遇到麻煩,各方壓力接踵而來,終於促成了STIT與台南在薩國首都的第一輪談判,時為7月11及12日。

三、帝國大反擊:聖薩爾瓦多市的緊張氣氛

為了壯大勞方的聲勢,「國際紡織成衣皮革工聯」(ITGLWF)、「美國紡織成衣工會」(UNITE,後與旅館餐飲工會合併為UNITE-HERE)與NGO組織如「勞工研究與支援中心」、「美洲勞工教育計劃」、「資訊中心」等都派出代表,在談判前夕來到薩國首都聖薩爾瓦多市。在另外一方,薩國的統治階級則挖空心思,想要派壞這一次的勞資協議。

7月5日,薩國有一家工廠傳出化學氣味、疑似毒物外洩,那是位於「歐洛桂塔自由貿易區」(Olocuilta FTZ)內的新加坡投資「洪氏成衣廠」(Hoon’s Apparel,音譯),這個自由貿易區在從國際機場到首都的公路旁邊。七個小時之後,情況越來越嚴重,工廠經理方才開始疏散工人,總共有288名女工因中毒送醫。紅十字會人員在廠內發現氯氣容器破裂導致氣體外洩,而氯氣是一種有毒物質,會引發胃痛、鼻子及喉嚨的不適、嘔吐、暈眩甚至失去知覺等症狀。經過一個週末之後,7月8日星期一,相同的情況再度發生,244名工人被送醫,環境部的調查員想進入工廠檢查,卻被工廠的私人保全所非法阻攔。

政府的「全國緊急委員會」(COEN)宣稱,缺乏足夠證據來證明有毒氣外洩,這個事件被歸因為女工的「集體歇斯底里」。這是當女性或小孩集體發生不適時常見的推託藉口。勞工部說不排除這是勞工在集體杯葛工廠的正常運作;自由貿易區雇主組成的「薩爾瓦多成衣業同業公會」(ASIC)支持上述的「陰謀論」,認定此事件是「對薩爾瓦多勞工的健康、對投資者及對國家的攻擊」。此等對勞工的醜化言論隨即被薩國總統法蘭西斯可‧弗羅瑞斯(Francisco Flores)所加強,他聲稱此次事件是北美來的工會份子幹的「恐怖攻擊行動」及「犯罪行為」,意在「摧毀薩國的加工出口事業」。

當地兩家主要報紙都以顯著版面來為上述的「陰謀論」敲邊鼓,《畫報》(La Prensa Grafica)刊登了華金與盧賓在7月5日向勞工部提出的申請書之照片,照片上方的大標題是「自由貿易區雇主揭發勞工陰謀」,強烈暗示台南勞資爭議與中毒事件的關聯(註14)。兩家報紙都刊登出杜撰的煽動性言論,指控前來聲援STIT的國際工運份子。例如「國際紡織成衣皮革工聯」的秘書長尼爾‧奇爾尼(Neil Kearney)在7月9日抵達薩國,他的名字就被報紙好幾次提到,明白地宣告他應該為勞工的陰謀負責。

當時整個薩國的成衣業部門,不存在任何勞資間的團體協約。STIT在台南成功地組織會員到達總勞工數一半以上,在薩國工運史上是一個里程碑。但台南的關廠給親資方的勢力一個說辭,說是因為工會勢力太過狂妄才會使得外資撤資、工人失去工作。相反地,如果勞方這邊能迫使台南重新復廠,那就表示著工會不只能爭取勞動條件的提升,還同時能兼顧保障工作權,這對工會來說是極佳的宣傳。就是基於這樣的緣由,薩國統治階級並不樂於看見勞資之間的和解,而處心積慮要阻止此次的勞資談判達成協議。(註15)

期間,談判的會議主持人尼爾‧奇爾尼和美國的工會代表向薩國政府提出嚴正抗議,因為薩國官方把工運人士抹黑為「恐怖份子」。勞方成功地擋住來自於統治階級的種種醜化攻擊,讓談判得以如期進行。台南管理階層對他們的管理缺失與關廠表達歉意,但仍然不能接受勞方的訴求。台南無意再回到薩國設廠,他們傾向於給勞工一筆補償金就算責任已了,他們難以理解勞工要的是工作權與工會,而並非只是錢。

四、勞工的反攻

最後,第一輪談判並未達成具體協議,但它開啟了雙方溝通的管道。四個月之後,第二輪談判在11月21日舉行。STIT秘書長華金與台南副董吳道昌在美國舊金山正式簽署協議,台南承諾為前薩爾瓦多廠勞工設立一個新廠,並為上了黑名單的工會會員撥出一筆補償基金。新廠的董事會由工會與台南各推一人組成,但廠內的實際營運交給工會主持。這個新廠將從100名工人的規模開始,然後視往後的發展來擴大營運。台南答應會提供前六個月的薪水給新廠勞工。

這個新廠命名為Just Garments(註16),Just代表著正義(justice)、指還給勞工一個正義。它是我們所知中美洲地區第一個由工會自主營運的工廠,另外,為了確保新廠能夠永續經營,國際的支援團體還說服了Gap等品牌商,使他們答應提供持續性的訂單給這個新廠。

薩爾瓦多反動的統治階級並未就此放過騷擾工會的機會,地主們的杯葛使得新廠無法在自由貿易區內租得廠房,當新廠於貿易區外找到一個適合的地點時,貿易部又在程序上拖延原有的機器從貿易區內運至新廠房的程序,一直到2003年的8月。

因為與品牌商的交涉及生產技術上的支援問題,又花了新廠八個月時間。2004年4月19日,「美國紡織成衣工會」會同Gap在舊金山召開記者會,宣布新廠開始營運(註17)。我們可以說,台南企業薩爾瓦多勞資爭議案至此落幕,從台南宣布關廠開始,已過了兩年的光景。

五、 從台南事件得到的啟發

(一)不只是訴諸悲情

在許多血汗工廠的案例中,通常人們會把焦點集中在童工、低工資、長工時、強迫加班、性騷擾及工傷等議題,我們相信這些狀況也都在薩爾瓦多發生,而且很可能就是台南薩國廠勞工之所以組織工會的緣由。但在台南案中,工會並不只是訴諸悲情,當台南資方試圖以補償費來代替復廠時,工會拒絕了,因為工會相信,提升勞動條件與保障工作權是一體的兩面、應該同時並存的。

(二)國際串聯中的三邊勞工聯盟

當我們談到全球生產鏈時,它是由第三世界國家中的生產基地、新興工業國中的代工研發企業,與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中的大品牌商所構成的。因此,當我們試圖發動反血汗工廠運動時,我們也必須同時在第三世界國家組織生產線上的勞工、在新興工業國中打擊代工廠商的弱點,並在西方世界對品牌商施加壓力,這樣整條戰線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台南事件就是一個很好的案例。

(三)使一國勞工與全世界接軌

我們相信,在整個抗爭過程中,最重要的角色仍然是生產線上的基層勞工組織工作。因為勞動力是生產過程中必要的元素,對雇主來說(尤其是對訂單交期短促的成衣業來說),最怕的就是勞工怠工甚至罷工、生產無法順暢運作。如果工作現場缺乏有組織的勞工力量,任何消費者抵制運動都無法單獨達到效果。另外,在台南事件中,國際工運組織者成功地使薩國勞工與柬埔寨及印尼工會串聯起來,這對台南資方造成相當大的壓力,並在重要關頭促使資方低頭。勞工的國際串聯其實可以發揮比消費者導向運動更大的力量。

(四)抗爭的策略

當組織者試圖發動一次反對血汗工廠運動時,該怎麼選擇首要打擊的目標?勞動條件最糟的工廠?針對特定品牌商?最主要的代工廠?這些都是可能的策略。但從組織勞工的角度來說,最佳的目標在已經建立一定的基層勞工組織、有足夠的本地及國際支持網絡,並有潛力擴展勞工組織的地方。就以台南案來說,國際勞工串聯迫使台南開了新廠,這不只是工會得以存續下去,而且Just Garments的勞工還成為工會的先鋒隊,使得工會有機會在自由貿易區內外繼續經營擴大組織。

六、下一步可以怎麼作:組織未組織的勞工/跨國企業內的協同性集體協商

雖然STIT在抗爭期間,與台南在柬埔寨及印尼的勞工成功地串聯起來,但如此的國際串聯是經由工運團體所促成的,而非這些工會本身,當然,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語言不同造成的交流溝通困難。如果勞資爭議僵持下去,柬埔寨及印尼的工會能夠持續動員多少力量來支援薩國的勞工;柬埔寨及印尼工會的基層會員們,對於國際串聯的意義有多深刻的體會?對於這些問題我們無法有明確的答案,但我們相信,這些是國際串聯工作在未來所必須面對的問題。

另外,台南在台灣及中國的工人尚未組織起來成為工會,使得他們在此次的抗爭中缺席,如果他們能夠參與此次國際串聯,相信薩國勞工在抗爭中會更有力量。這對往後的反對血汗工廠運動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勞方團體能夠在同一家跨國企業中動員到不同國家廠區的勞工,則勞工的訴求就會有較大的實現機會。這些並非一蹴可成,在發動抗爭之前必須先做一些經營串聯的工作。

如果有些廠區的勞工尚未被組織起來,則抗爭事件也是一個好的機會去組織這些尚未組織的勞工。對台灣的勞工團體來說,我們必須要檢討的是,在抗爭初期並沒有好好佈置準備,以致放過了趁機組織台南台灣廠工人的機會。一旦同一家跨國企業中的不同廠區勞工都被組織起來了,那下一步就可以是協同性的集體協商,這樣,不同地區的勞工團結起來以合作對抗競爭,方能共同反抗因全球化而不斷「向下沉淪」的勞動條件及工作權保障!

附錄:團體縮寫及全名對照表 AFL-CIO= The 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 and Congress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美國總工會) ASIC= Salvadoran Clothing Industry Association (薩爾瓦多成衣業同業公會) CEAL= Centro de Estudios y Apoyo Laboral/ Center for Labour Studies and Support (勞工研究及支援中心) CLR= Campaign for Labor Rights (勞工權利運動) COEN= Comité de Emergencia Nacional/ National Emergency Committee (全國緊急委員會) FENASTRAS= Federación Nacional Sindical de Trabajadores Salvadoreños/ National Trade Union Federation of Salvadorian Workers FNPBI= National Front for Indonesian Workers Struggle FSPTSK= The Federation of Garment, Textile and Leather Trade Unions FTUWKC= Free Trade Union of Workers of the Kingdom of Cambodia GSBI= The Federation of Independent Unions ITGLWF= International Textile, Garment and Leather Workers' Federation (國際紡織成衣皮革工聯) SBSI GARTEKS= The Indonesian Prosperity Trade Union –Garment and Textile Solidarity Center= American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Labor Solidarity, AFL-CIO (美國總工會勞工團結中心) STIT= Sindicato de Trabajadores de la Industria Textiles/ Industrial Union of Textile Workers UNITE= Union of Needletrades, Industrial and Textile Employees (美國紡織成衣工會) US/LEAP= U.S./Labor Education in the Americas Project (美洲勞工教育計劃)

註釋:

1. 更詳細的狀況見US/LEAP網頁,"Just Garments Closes; Forced to End Efforts as Sweat-free Producer",2007年5月15日發表, http://usleap.org/node/394

2.〈用跨國工運對抗資本的全球化:台南企業薩爾瓦多關廠事件中的勞工三邊聯盟〉,《批判與再造》30期,2006年4月,頁23-31。

3. 本文英文版"International Solidarity against Runaway Factories: Labor’s Tri-continental Linkage in the Tainan Enterprises Campaign",作者Ching-Jen Labor Health & Safety Service Center,收錄於Asian 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 Outlook 2004: Asian TNCs, Workers, and the Movement of Capital, 頁355-367,香港Asia Monitor Resource Centre出版,2005年。

4. 《天下雜誌》314期,2005年1月1日,頁24。

5. 近一點的例子,是2001年發生在墨西哥的韓資國東株式會社(Kukdong)勞資爭議案,勞工因火山爆發的騷動及對勞動條件的不滿,而開始組織自主工會的抗爭;遠一點的例子,1972年尼加拉瓜首都地區發生大地震、死傷慘重,國際送來的救濟物資,卻大部分進到貪污腐化的蘇慕薩(Somoza)軍事政權的官僚之私人口袋裡,促發了左派游擊隊的武裝反抗,繼而在1979年攻入首都、建立革命政權。

6. 從2004年開始,台南經由轉投資方式在約旦設廠。

7. 它們有時被稱為是自由貿易區(FTZ,free trade zone),在拉丁美洲則被稱為maquiladora。

8. 屏東廠位於屏東縣內埔鄉,高青廠位於高雄前鎮加工出口區內(2003年關廠),只有位於台南縣歸仁鄉的台南廠比較靠近自主工運的影響範圍,但仍然沒有工會。

9. 美國國會在1983年通過加勒比海經濟振興方案(Caribbean Basin Economic Recovery Act),提供中美洲以及加勒比海區域24個國家某些產品進口關稅減免等優惠待遇,包括紡織、成衣、及糖類產品,而這個計劃被稱為CBI。

10. 關於年興紡織在尼加拉瓜的勞資爭議,詳情見: http://www.catholic.org.tw/cicm/cicm_works/Chingjen/3-01.htm

11. 根據台南企業民國九十年度年報,台南印尼廠該期損益是負的9,792,000新台幣,薩爾瓦多廠是負的101,073,000新台幣,但同時台南設立在避稅天堂英屬維爾京群島的控股公司卻獲利378,136,000新台幣(見該年報第99頁)。實際從事生產的工廠虧損,但不從事生產的控股公司卻賺大錢,這使人可合理的懷疑,其損益數字是作帳做出來的結果。

12. 詳情見CLR的電子報:"Stop Union Busting At Ann Taylor Factory", CLR Labor Alert posted June 5, 2002, http://www.clrlabor.org/alerts/2002/stopunionbustingatanntaylorfactoryin...

13. 必須一提的是,這位理事長Chea Vichea於2004年1月22日被暗殺身亡,我們在此紀念他。關於他的被刺殺,詳情見 http://www.cleanclothes.org/urgent/04-01-22.htm

14. 在薩國內戰的時代,報紙以這樣的方式處理新聞,通常意味著,兩人已經上了右翼軍方的暗殺黑名單。

15. 關於談判前夕的整個政治氣氛,請見教會團體CRISPAZ的報導:"SCANDAL OVER MASS POISONING IN MAQUILA", CRISPAZ electronic newsletter July 19, 2002, by Miranda R. Buffam & Jeanne Marie Rikkers, http://www.crispaz.org/news/list/2002/0719.htm

16. Just Garments設立了自己的網頁: http://www.justgarments.net/INGLES/TODO_ING.HTM 。Just Garments與CRISPAZ及No Sweat Apparel合作,有網上購物的服務,歡迎大家選購: http://www.storesonline.com/site/482759/page/408950http://www.nosweatapparel.com/miva/merchant.mvc?Screen=CTGY&Category_Cod...

17. 見舊金山紀事報的報導:"Gap Inc. agrees to union factory Retailer to help displaced workers at El Salvador plant",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Apr 20, 2004, by Jenny Strasburg, http://www.sfgate.com/cgi-bin/article.cgi?f=/c/a/2004/04/20/BUG7J67JFO1.DTL

跨國工運圍堵落跑工廠:論台南企業薩爾瓦多關廠事件中的勞工三邊聯盟 PDF格式全文下載請按此 International Solidarity against the Runaway Factory: On Labor’s Tri-Continental Linkage in Tainan Enterprises Campaign PDF格式全文下載請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