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橫跨台北都會區與新店市的碧潭橋上,喧鬧的車潮已逐漸散去,只剩下路燈點點,映照著新店溪水面。砂石場平時震耳欲聾的怪手,此刻也早已歇息。
然而,穿過曲折的小徑,藏身在碧潭橋下的溪洲部落,卻還沒睡去。部落中心的聚會所內,熱烈的討論聲此起彼落。桌面上,是一座以保麗龍板、塑膠盒製成的部落立體模型圖,這是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學生的心血結晶,也是漢人青年與族人們對於部落最具體的夢想呈現。
一路情義相挺
溪洲部落,一個隱身在都市邊陲的原住民聚落,隔著新店溪,與外圍城市的喧囂景觀形成強烈對比。儘管佔地面積狹小,住屋多是木造及鐵皮平房,也沒有穿著亮麗傳統服裝的族人終日載歌載舞。
但這塊河岸地,是一群從花東漂流到台北打拼的阿美族人30年來的家園,原鄉的傳統文化得以在此重新紮根。聚會所前的廣場上,熱鬧的豐年祭依然年年舉行,母語也在空氣中自然流洩。在溪洲部落,文化不是漂亮包裝、堆砌的符碼,而是真實在生活中流動著。
但在台北縣府的都市計畫中,卻從未正視部落對於都市原住民文化保存的意義,即將以空洞冰冷的公園和自行車道,取代一個活生生的、還保有豐年祭傳統的阿美族部落。
自去年十一月到現在,部落飽受縣府政策反覆的困擾,擔心哪一天無情的怪手開進部落,將生存多年的家園剷成平地。數年來,族人在惶惶不安中度過,沒有踏實的明天。幸好,有一群無私的年輕人一路情義相挺,讓族人不再孤軍奮鬥,可以彼此取暖,一起度過部落最寒冷的冬天。
「入贅」溪洲路的研究生
號稱是溪洲部落後援會的「會長兼主秘」,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學生李宜霖,一肩扛起對內、對外溝通、動員學生的重責大任,永遠站在最前線,維護部落權益。
年輕人如何在社會運動中施展所長,找到自己的位置?網路媒介是李宜霖最有力的施展場域。
每週,李宜霖都會親自參與部落內部的會議,整理族人決議後擬成新聞稿,貼在網路上,提高溪洲部落議題的能見度。除了架設網站,作為部落對外的窗口外,他也會將網路上各界媒體、政府官方的相關資訊列印下來,讓族人掌握最新情勢,才能即時因應。
部落居民胡清明稱讚李宜霖:「他是一個很認真的年輕人,以後做什麼事都會成功。」還打趣地說:「這個男人值得嫁,不過當他老婆很辛苦,老公成天不在家,都在外面搞運動!」另一個族人杞浪‧卡吧囉也指著李宜霖說:「他已經入贅溪洲路了啦!」「不是入贅,是被灌醉!」李宜霖不甘示弱地回嘴。
儘管學生深入參與部落,幾乎已和部落居民融為一體,但李宜霖強調,學生要清楚自己的角色,不能主導部落的意見,必須以部落為主體,適時提供資訊就好。「要不斷去思索自己與部落的關係,外界與部落的關係。」他說。
為部落畫一張生命地圖
族人穿梭在都市叢林的工地裡,蓋起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卻連自己的家都快要保不住。誰不想要家?對溪洲部落來說,他們對於家的想像又是什麼?
3月,五個台大城鄉所學生在溪洲部落聚會所中舉辦「參與式設計工作坊」。以部落為藍本,「蓋」起一座名為「部落生命地圖」的小巧模型,透過1:200的縮小版聚落,每個族人的記憶和憧憬都能在上面指認、馳騁。「我看到了,我家在這裡!」「哇,你家好大一間喔。」國中生們小心翼翼撫摸著火柴盒大小的「家」,興奮地交頭接耳。
城鄉所學生于欣可說:「將部落對於居住環境的構想具體化後,才能和縣政府談判。」他表示,過去「文化部落」只是個口號,如今,無論大人、小孩,都可以憑著模型,規劃未來的居所,而研究生們也能藉此了解族人對於部落的想像。經過彼此討論、腦力激盪後,族人可將創意與願景寫在便利貼上,貼在模型上。經過數天的協力討論,這座幾乎被黃色便利貼淹沒的模型地圖,就是族人通往未來部落形貌最直接的憑藉。
于欣可表示,他們致力於找到部落中最重要、具備特殊意義的空間,「告訴外界為什麼部落應該保存下來。」他興奮地指著雜貨店後方的轉角空地,笑說:「居民都稱這裡為『神奇的角落』。」白天,這裡是早餐店,晚上搖身一變,成為人們聚會、烤火的空間。非刻意的,只要下了班,路過的族人都會進來聊聊天,喝杯溪洲部落特調飲料──由國農鮮乳、伯朗咖啡和米酒調製而成的「三合一」。迎著晚間和暖的風,于欣可淡淡地吐出:「保存下最初最好的生活樣貌,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
用影像訴說部落點滴
由4、5個年輕人協力籌辦的「漂流河岸-都市原住民影展」想要透過差距10年的影像間距,拉開時空來談談都市原住民為何要遷居城市、都市原住民家園拆遷的故事為何不斷重複發生。
自3月17日起,「漂流河岸-都市原住民影展」已在台大、政大、世新、淡江等9所大專院校巡迴播放紀錄片「天堂小孩」,並邀請長期關注都市原住民議題的導演馬躍.比吼,以及溪洲部落居民參與映後座談。
籌備人員之一,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學生紀岳君,曾在2004年到南投信義鄉潭南村和日月潭協助當地原住民自力造屋,修補因921大地震後滿目瘡痍的部落。
而後,在2月21日台北縣府強制拆遷三鶯部落時,紀岳君也拿起攝影機全程跟拍,親眼目擊那些家園被鏟除的居民內心最真實的哀痛。3天後,他和苦勞網實習記者楊宗興一同完成片長6分鐘的三鶯拆遷報導,放在網路上供網友轉載,盼望引起更多人關心弱勢議題。
紀岳君表示,看到居民無助的跌坐在地,望著怪手輕鬆地捲起屋子、家當,頓時,無論是家園、財產,或是記憶,一切都被暴力的鏟除,不留一點痕跡,「那畫面真的很震撼。」他說。
紀岳君說:「用影像去發聲,是最簡單、直接的呈現方式。」他表示,網路上的影像是每個人都可以自由援引、使用的資源,「這才是真正的媒體公共化。」
談到辦影展的初衷,另一位籌備人員,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學生陳詩婷表示,因為真相要被「說出來」,更要被看到。儘管以學生微薄的力量尚無法改變社會結構,但至少能幫助人們意識到問題所在,「讓漢人有機會思考自己與原住民、台灣這塊土地的關係。」
陳詩婷也強調,這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裡破洞補哪裡的問題,「一切都是息息相關的。」她表示,影展要突顯的主體不只是都市原住民,更希望擴大關懷社會其他的弱勢族群。
她表示,辦影展絕對不是持著「你是弱勢所以我要來幫助你」的心態,而是一種相互的理解,認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是什麼,重新看待、檢討社會環境和價值觀。
「不想要當一個旁觀者,根本沒有置身事外這回事。」陳詩婷說。
中島美雪在<沒有臉孔的城市>這樣唱著:「如果彼此只是陌生人,那麼去認識吧,去認識不認識的人的生命,直到你明白為止,去認識他們吧。在這沒有臉孔的城市,在這沒有臉孔的國家,在這沒有臉孔的世界。」沒有受過壓迫的人,很少能注意到身邊所出現的壓迫,而這群學生們,就親身走進部落,去認識、去理解那群在社會底層掙扎的人們。
或許,溪洲部落最後終究逃不過被拆遷的命運,然而,正因為有了一群熱血青年的努力,才讓部落的未來,展露一點轉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