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Long S Le 2008/04/07, 週一
市場推動的越南經濟成就正在開始消退?上週一(3月31日),一家台資企業的2萬名越南工人舉行罷工,要求在當前月薪59美元的基礎上加薪20%。罷工兩天後,勞資雙方發生了一次衝突。截至到上週五(4月4日),這家為美國服裝業巨頭耐克公司製造鞋子的台資仍然停工。
這次抗議活動是越南罷工浪潮中的最新一次。其中大多罷工是針對該國共產黨政府近年來為支持其出口導向型改革而殫精竭慮吸引的外資公司。
不過,這家耐克下屬工廠這次發生的大規模罷工事件也許最強烈地顯示出,越共歷史上發動群眾反對外國剝削的做法正開始嚴重危害其新近展開的資本主義改革嘗試。去年該國各地至少發生了541起勞工罷工,參與的工人估計35萬,其中大多以外資工廠為目標。
這些工廠工人日益感受到經濟不公,罷工顯然因此而起,而且如今的高通脹率又加劇了這種情況。3月份越南消費價格年增長率高達19.4%,為13多年時間裏最大的漲幅。許多經濟學家如今開始下調他們先前對越南經濟增長數字的預測。
這讓共產黨領導的越南政府越來越尷尬。該國政府的政治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在於其維持經濟快速增長的能力。得益於市場改革和官方對外國投資開放的新政策,2000年以來該國GDP年平均增長速度達到7%,並幫助很多越南人脫離貧困,而且催生了新的城市中產階級。
與此同時,很多離開農村來到城市工業區的工人從中獲得的好處微不足道。在越南的獨裁政治體制下,民眾沒有挑戰、批評政府政策的管道,也沒有向政府提出建議的管道,因此他們組織這些罷工是為了影響國家勞工政策。
自法國殖民統治以來,勞工罷工在越南從未像今天這樣普遍,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在日常政治中佔據如此突出的地位。據胡志明市勞動、社會事務部門負責人透露,越南南部這個商業城市自1998年以來發生了1000多起勞工罷工事件,其中大約98%從技術上講是非法的,大多發生在外資公司。
事實上,其中幾乎沒有哪次罷工是通過法律程序宣佈的。這說明,在越南的政治和社會高壓環境中,法治基礎非常薄弱。2005年政府曾試圖改進勞工準則,使其在仲裁和實施方面更有效率。
那次妥協是對罷工浪潮的回應。面對此起彼伏的罷工浪潮,政府不得不將外資工廠的最低工資提高了近40%-此舉令那些來越南尋找廉價勞力的外國投資者大為光火。在越南,外國工廠中的很多工人每年需要在惡劣的工作環境中工作超過1000小時。
他們的待遇跟公共部門中的同行形成了強烈反差。國有企業最低工資要高出35%,新技術工作者的更是高出134%。而且公共部門的工人還可通過獎金體系和福利基金分享國有企業的利潤。越南國有水泥廠和政府造紙廠工人的平均月薪分別為200-250美元和120-180美元;根據全球水準來看,這樣的工資並不算高,但至少比耐克下屬的那家台資企業給工人89美元的月薪高很多。
這種工資差距一直充當越共的意識形態緩衝器:剝削工人的是支付低工資的外資公司而不是國有公司。這種意識形態立場也有助於解釋政府為何迄今完全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去鎮壓勞工騷亂---甚至是當罷工針對西方知名製造商時,要知道越南政府一直孜孜不倦地通過提供基礎服務和投資優惠政策吸引它們。眾所周知,該國的司法部門在處理具有政治傾向的案件時完全聽命於政府,一直偏向勞工一方。
倡導政治活動在越南受到嚴格限制,於是民眾通過罷工在越共承認的組織之外獲得了發出聲音的一種管道,因此勞工罷工正開始逐漸改造該國主流政治。澳洲國立大學學者克弗列特(Benedict Kerkvliet)將這些罷工放在歷史背景中來解讀,他此前曾研究越南農民如何成功地讓政府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克弗列特指出,自 1960年代以來,農民就通過非正式的、非直接的方式向政府施壓,要求政府拋棄集體農莊,同時准許更多的個體家庭經營農業;這些壓力最終導致越南的集體農莊試驗夭折,在此過程中“並沒有出現社會動盪,沒有發生暴力活動,沒有發生政府更替,甚至沒有出現有組織的反對派”。
同樣地,越共至少迄今還准許工人表達不滿,只要他們以外資公司而不是該黨本身為目標就行。迄今政府順勢充當了仲裁者的角色,試圖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一方面要維持它所謂解放大眾的意識形態承諾,一方面要讓外國投資者相信,工人的要求到此為止,也就是說維持國家實施的最低工資標準-這一標準仍比鄰國中國的低。
然而,越南政府越來越難以在勞資雙方之間維持平衡,而且有些舉動顯示,當局也許不久就會對罷工工人採取強硬政策。近幾周,總理阮晉勇拋棄了市場原則,呼籲採取緊急措施遏制通脹,包括為水電、汽油、藥品、醫院收費和基本交通等基本商品和服務設定最高價格,並維持到6月份。
與此同時,政府顯然也在向投資者妥協,例如正在起草的一項法令規定,工人要承擔雇主處理罷工的成本,而且授權當局在認為符合國家利益的情況下強迫工人復工。有些勞工分析家認為,如果付諸實施的話,這些法令不久可能就會導致政府和勞工直接對抗。
越南人懷著對未來和平安寧生活的憧憬進行了兩場艱苦卓絕的抵抗戰爭。跟那兩場戰爭不同,越南當前的市場改革運動---“革新”(doi moi)是出於一種經濟需要,而且產生了幾個意想不到的結果。這促使越共領導人不得不進一步重新修改和重新解讀其最初的社會主義道路。
具有經濟改革意識的新一代党領導人仍然相信,他們能夠在吸納像私有產權這樣的資本主義概念的同時,堅持把馬列主義和胡志明思想作為國家的意識形態基礎。
但就像勞工罷工潮所顯示的那樣,兩者之間的反差日益明顯。例如,不久前政府批准一個外國投資者在越南中部發展一個胡志明高爾夫球場項目。在通脹侵蝕近來的扶貧成就時,這種對比甚至更加明顯。
1908 年越南首次爆發了農民反對殖民統治的重要抗議活動。當時事件的起因是,法國殖民當局不願修改其嚴厲的而且非常具有剝削性的勞工準則。後來印度支那共產黨就利用這一點反抗殖民當局,並把殖民主義等同於奴隸制。如今越共面臨著它在歷史上對殖民當局的那種指責,因為其高層黨員幹部隨意徵收農民土地,購買度假別墅,跟西方公司管理人員打高爾夫球。
胡志明曾經問道,“法國做過什麼值得我們感激的事情嗎?”如今新一代工人活躍分子至少在私下開始問同樣一個問題:越共政府做過什麼值得我們感激的事情嗎?越南一知名社會主義歷史學家問道:“這種(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整合將會成功,還是會導致新的不滿和災難?”
迄今大眾對這場改革運動褒貶不一,但有越來越多的工人明顯對他們在新的資本主義秩序中的地位不滿。鑒於越南人以強烈的社區精神和集體行動意識反對外國和當地公司的剝削,無黨派的越南年輕人正在承擔無地勞工和罷工工人的事業並不令人感到吃驚。
他們中包括了2006年10月創建了工農聯合組織的那些年輕人。那些年輕人去年12月受到起訴,並被判監禁四年半,其罪名是“濫用民主和自由,侵犯國家利益以及組織和公民的合法權利和利益”。
正如上周那家台資企業2萬多工人參加的罷工所顯示的那樣,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工人和活躍分子願意為社會和經濟公正而戰。越共政府是鎮壓還是認同(如果認同的話,工人當前的要求滿足了,但未來還會要求更多民主權利)這一日益壯大的運動,將事關政府如今正努力展開的市場改革的成敗。
本文作者Long S Le是全球研究項目(Global Studies Program )主任,同時也是美國休斯頓大學研究越南事務的講師。
譯者:晏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