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勞動大道的紅綠燈前

「幹！這個紅燈未免太久了吧。」混雜在尖鋒時刻的車陣裡，我聽見身旁一個上班族，從悶熱的安全帽裡吐出這句抱怨。我看著車陣已經從大馬路塞往巷子，也跟著不耐煩地按了幾下喇叭。站在號誌控制器旁的交通警察，並未理會我們的不耐，仍然沒有變換號誌的打算。 

被阻擋在這條通往市中心的馬路前，是大多數跟我同樣住在台北郊區的通勤族，每天每日的共同經驗。或許是被阻擋習慣了，像上面那樣的抱怨其實並不常見，絕大部分的時候，大家都默默等候，等候綠燈的到來。這種再尋常不過的畫面，卻讓我不禁覺得它精確無比地傳達了台灣勞工的處境。 

從一張罰單開始談起 

如果把你我的職場生涯想成一條馬路，那樹立在每個街道巷弄前的紅綠燈是一條條勞動法律，那麼從出社會到退休這條漫漫長路，每個台灣勞工所面對的是什麼樣的「路況」？在試著描述我眼中的「路況」之前，先來看一張我在一個月前所收到的一張罰單： 

當時我跟另一位搬家師傅正在包裝客人的物品，突然傳來一陣門鈴聲，打開門一看是兩個警察，我們都知道不妙，很快地就跟著下樓各自接下一張1200元的罰單，也就是那次工作將近一半的報酬。個性溫和的師傅並沒有太多怨言，「沒關係啦，就當作每個月都要繳的規費。」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也不否認違規的事實，但我在心中不住地追問：在沒有車位的巷子裡，如果不併排停車，東西要怎麼搬？在晚上八點半的巷子裡，沒有妨礙其他車輛通行的併排停車，侵犯了誰的權利？而警察所開下的那兩張罰單，究竟在伸張誰的權利？ 

接下罰單的那一刻，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站立的這條馬路並不在乎工人的權利。 

參考用的基本工資 

離開這條馬路，回到我剛剛提到的職場大道上，那裡在不在乎工人的權利呢？看起來好像有，因為那裡有一盞又一盞的紅綠燈：勞動基準法、職業災害保護法、大量解僱勞工保護法、勞工退休金條例……，井然有序地站立在每個勞工可能通過的關口。可是真實的情況卻跟我們所熟悉的一句玩笑話一樣：「紅綠燈只是參考用的。」 

3年前，一群年輕人組成了「青年勞動95聯盟」（「95聯盟」），揭露了台灣計時勞工時薪長期偏低的現象，並以明確易懂的口號：「95加滿」，要求勞委會調整法定時薪至95元。經過多次的抗議行動，直到去（96）年勞委會調整基本工資時，一併將法定時薪調高到95元。雖然這樣的調整並非依據「95聯盟」所提出的計算基準，而且也遠遠落後10年來的經濟成長率以及物價上漲幅度，但終究是讓法定時薪從66元往上加了29元。 

「95聯盟」的行動，或許提醒我們，紅綠燈的秒差並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可以被調整，被調整成對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群（也就是勞工）更友善的情況。可是伴隨著這次經驗，比較讓人高興不起來的，卻是另一個你我現在非常熟悉的畫面：一張張貼在速食店、便利商店門前的徵人啟事，似乎每一張都被格式化後地寫著「徵計時人員，時薪95元」宣告時薪沒有再往上調整的可能。 

不只如此，在「95聯盟」最新一波針對知名連鎖咖啡店「85度C」的調查行動裡，揭發許多加盟店根本不把法律放在眼裡，他們不但提供低於95元的時薪，還有許多五花八門的違法事項：沒有勞健保、不提撥退休金、超時工作無加班費、違法扣薪……。根據「95聯盟」的粗估，「85度C」靠著這些「闖紅燈」的手段，至少違法獲利近1億！ 

看得到 吃不到  隨時有人闖紅燈 

如果作為保障勞工最低限度權利的勞基法，都能這樣被罔顧未聞，那麼台灣勞工在通過第一盞紅綠燈之後的命運，便也不難想像。今（97）年新政府上任後，很快地提出育嬰假半年內領6成薪的政策構想，結果不僅企業界一片喝倒采，連輿論也一面倒看衰：

時報周刊的這篇報導，其實也沒揭出什麼令人意外的東西，翻來覆去的訪調，無非就是在重複一個結論：在現今的勞動市場上，這種看似對勞工友善的政策，根本就是「看得到，吃不到。」 

這篇報導一方面告訴台灣勞工：「隨時有人闖紅燈，不要看到綠燈就走，否則被裁員的就是你！」另方面也跟政府喊話：「應該要提出相關配套，正視職場女性的苦。」 

只是如果連馬路口的紅燈都只是裝飾品，那麼在小巷裡再多加幾盞紅綠燈，又有什麼用呢？ 

紅燈停 綠燈不敢行 

或許正是如此，被撞怕的台灣勞工，不但遇到紅燈就停，連綠燈亮起來的時候，也都還左右張望地不敢過馬路。今（97）年農曆年前，台灣日光燈這間歷史悠久的公司，無預警停工，而且違法大量解僱員工，並拖欠退休金、資遺費達4億元。 

台灣日光燈最著名的品牌，正是你我在辦公室、家中所相當熟悉的「旭光」燈泡、燈管。台灣日光燈不僅擁有如此顯赫的品牌，在新店、竹北、八里還擁有大片價值超過200多億的不動產。然而公司負責人顯然不願拿出手上的資源，來盡他應負的義務。 

由於明確違反「大量解僱勞工保護法」（「大解法」），台灣日光燈負責人陳萬添在遭到限制出境後，終於在4月間跟工會協商，承諾將以一些應收帳款拿一半出來還給員工，並要求他們復工協助完成工廠裡剩餘的半成品，好讓他拿貨款來還錢。然而在工人復工，讓公司收到應收帳款及貨款2億3千萬之後，老闆不但沒有依約還錢，還在只支付了4千萬之後，就要求工會先解除他的出境限制才要繼續還錢。而他的出境限制，果然也在工會配合發函勞委會後解除。 

事情後來的發展，則是複製著過去一成不變的歷史：不但總合4億多的退休金、資遣費看不到影子，就連當時承諾的應收帳款和貨款，到現在都沒有再繼續支付。這樣的發展不僅打了勞委會一巴掌（勞委會在協調過程，曾發出新聞稿，稱陳萬添為2003年「大解法」實施以來「以最快速度及誠意不斷與工會進行協商」的典範），也讓當初同意配合陳萬添解除出境限制的工會，狠狠地摔了一跤。 

從4億元打對折到2億3千萬，再對折對折到「跳樓大拍賣」的4千萬。台灣日光燈的員工，猶如被闖紅燈急馳而過的車子撞成重傷的傷患，拖著身體在事故現場跟肇事者討價還價，原本希望透過退讓來換取賠償的行動，反而讓肇事者得以速速逃離現場。 

不適合人走的馬路 

回到我家附近那條壅塞的馬路上：我看見黝黑的水泥工騎著野狼125在等紅綠燈；我看見許多計程車在等紅綠燈；我看滿載貨物的卡車在等紅綠燈；我看見身穿保全制服的中年男子在等紅綠燈；我看見青春洋溢的速食店小妹在等紅綠燈…… 

他們有的準備上班，有的正在回家的路上，儘管樣貌不同、制服不同，但大多安安分分地站在紅綠燈前，接受交通警察的指揮。如果遵守交通規則，是通往平安唯一的道路，為什麼我還是看到有那麼多工人被違法的車輛，撞得橫躺在大街小巷裡？ 

作為一個「人」（勞工），我們當然要去爭取設置更多的紅綠燈、去爭取更多綠燈秒差，讓「人」（勞工）能走得更安心，而不是行色匆匆。但作為一個「人」（勞工），我們最根本應該要知道的是：這條通往職場的馬路，包括紅綠燈在內，並不是為「人」（勞工）所設，而是打造開通給「車」（資方）走的。 

唯有在這樣的認識下，我們才好接著思考，怎麼讓這條馬路回到工人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