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跟土地的故事】的一些話 

2008/08/24
苦勞網特約記者

幾年前,我剛成為苦勞網的成員,正為了自己的一篇稿子跟秘書長討論著:

「我覺得這篇稿子應該拆成兩篇,一篇報導、一篇評論。」 「剛好相反,我覺得沒有拆成兩篇的必要。」孫窮理這麼說,並提出一個質疑,「你覺得報導跟評論的差別在那裡?」 我記得那時想了半天,只擠得出這樣的區別:「評論是自己主觀的意見,報導則是相對客觀的描述。」 他又繼續質疑(他常這樣),「相對客觀跟主觀的差距在那裡,有多大?什麼樣的文字叫作客觀?」

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次討論是怎麼結束,但卻深刻地記得他連串提問裡的一句話,「報導就沒有自己主觀的意見嗎?」現在想想,正是這句話引領著我往後的書寫。從那之後,我就老大不客氣地開始寫下一篇篇既不公正、也不客觀,可以是報導也算是評論的文字了。

不過我又開始好奇,孫窮理會怎麼看待我前陣子在三鶯部落「用身體寫報導」這件事。

那是我第3次到三鶯部落。本來沒有打算要去,因為我當時還端坐在電腦前面整理前2次的採訪內容,直到接起一通電話:「一豪,縣政府帶著怪手要來拆部落,靠近部落入口那邊的房子已經開始在拆了。」

大概過了40分鐘吧,當我趕到我的受訪者潘阿姨的面前,怪手距離我們已經不到200公尺了。「潘阿姨,妳要不要走?」「不要,我要待在這裡,這裡是我的家。」「那我陪妳。」我們兩個人,就這麼坐在家門口的椅子上,被一群警察死命地拉到一旁,並眼睜睜地看著怪手拆了她的家。

或許正是這次的經驗,讓前來拆除的警察對我有了印象,以至於在那天之後的又一次拆除行動,有些警察根本無視於我手上的相機便指著我喊:「把他抓起來,他不是真的記者。」結果我又被抬到警備車旁,直到掏出記者證,被登記下身分後才得以走人。

之所以說我那次在潘阿姨家門前的舉動是在「用身體寫報導」,除了因為當時我真心想陪伴潘阿姨,另一個很重要的動機是,在那天的拆除現場,三鶯部落的居民幾乎是絕望般地只能旁觀著怪手拆掉他們的家園。我期待,我跟潘阿姨這微弱抵抗的畫面,能讓攝影機看見她們守著這塊土地的堅持。

我沒有把握自己這麼做對不對,但那次的經驗卻讓我更懂得了一些事:

當自己的身體被警察用力地拉扯時,我除了憤怒、感覺到自己在公權力下的渺小之外,多少也不免有些緊張。可是很現實的情況是,就算我要為那2次的行為付出代價,了不起也就是被控妨礙公務而已。但是我筆下的人物呢?他們付出的代價何止如此!

三鶯部落的居民們,為了爭取一塊生存的土地,不但得忍受餐風露宿(這不是一句成語,而是千真萬確的畫面)的窘境,還得等待公權力的隨時來到,一次次地拆掉他們賴以維生的家。「整天就是坐在這裡等等等,也不知道在等什麼?」在一次閒聊裡,潘阿姨的女兒洪鳳琴不經意地這麼說。「等縣府再來拆嗎?」我在心裡聽到後面這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覺得那裡有很深沉的無奈、悲哀。

東菱電子自救會的會員們,為了爭取被老闆積欠的退休金、資遣費,以長達10年的時間守在工廠。最後還不得不冒著極大的代價,選擇跟公權力對決:點交前夕,工廠角落堆放著一顆顆汽油彈,只等著明天情況不可收拾時,將在天空劃出一道弧線,墜落在東菱電子工廠的大門,焚燒。「我現在只擔心,如果明天被警察抓走,家裡沒有人可以拜公媽(祖先)。」抗爭前夕,自救會的會員黃焉告訴我她心裡最牽掛的事。

丟擲汽油彈跟警察對幹,這種激烈的抗爭計劃被某些人期待,能為長期低迷的台灣工運燃起一波熊熊火焰。但當我看到這群單純,守法守到被老闆、政府倒債的長輩,為了爭取法令本來就該保障的權利,居然被逼到這樣的處境,我一點也振奮不起來。

在緬甸的那一個月裡,我總會習慣性地跟在緬甸的友人們分享,每天在街頭巷尾拍下的照片。有一次,他們看到一張照片,馬上提醒我「這張照片要小心,不能被其他人看到。」那是一棟我覺得有意思,上頭有著「Democracy」字樣的建築物,原來那是被軍政府軟禁的翁山蘇姬,所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分部。我的友人擔心這張照片可能賈禍。

我的緬甸朋友就是在這樣的陰影下,忍受軍政府給他們三等公民般的種種不平等待遇。其中有些人,為了擺脫這樣的命運,想辦法來到過去想像中的祖國,而後卻為了現實,而不斷跟生活掙扎著。「有時候想想,自己現在其實跟在監獄沒什麼兩樣。為了賺錢,每個月只有那4天放假的時間是自由的。」不同於生長在台灣的你我,遠渡來台的他們,並沒有太多跟我們平等的機會。但他們還是很努力地掙扎著,其中部分人更在生活之餘,以各種方式關心、參與緬甸民主的發展。

從我的受訪者身上,我看見這幾年很流行的一個詞彙:「台灣的生命力」

為了生活、為了生存,我的受訪者們每天都在抗爭,每天都在很努力地想辦法讓自己往前走、往上走。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命運走到每一個必須作出決定的時刻,他們選擇了抵抗,而不是放棄。

然而這群人似乎永遠不可能成為天下、商周,這些主流媒體筆下的「台灣生命力」,更得背負國家機器的各種壓迫以及旁人的歧視眼光:「這群原住民住的本來就是違建」、「霸佔工廠還不就是要錢」、「你們來台灣讀書根本就只是想打工」……

如果有更好的出路,我想沒有人願意背負這些。然而即使是這麼簡單的道理,要被主流社會傾聽、理解,卻依舊十分困難。我只是透過極為有限的文字,描繪出自己所看到的人與事。在這些文字裡,沒有公正客觀,只有陪伴與致敬:

是這些弱勢者勇敢的抵抗,提醒我們,這塊土地上還有多少壓迫正在進行著;是這些弱勢者勇敢的抵抗,讓這塊土地得以朝向公平、正義的方向前進一點點,一點點;也正是這些弱勢者勇敢的抵抗,讓他們自己的身影不再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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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豪的部落格:生活,就是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