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驅魔:想像我們的新民主運動

2008/11/13

一 附身於嫡傳弟子,這一次,廣場幽靈是真正撲上來了。

身處廣場,這幾天的我是關心者、是聲援者、是參與者。遊走現場觀察、席地而坐聆聽、即時圍圈討論;看著每一張新加入的臉孔、每一位離開又歸來的朋友,2008年11月,氣溫下降的台北,我知道我們正書寫歷史。屈著身體,陸續傳來高雄、新竹、台中、彰化、台南各地的靜坐訊息,雨中的我們並不孤單。

這是一脈始自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或更久之前,名為「民主化」的歷史道路。如今,這條道路由我們走下去。

然而,也是在廣場,我看見幽靈飄盪。那是一縷壟斷、霸佔、掏空我們民主化資產的惡靈;2008年的如今,這縷惡靈仍逼迫我們支付它造成的歷史負債,陰魂不散地附身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

我們正進行一場失去政治語言的民主化運動。

二 為什麼有人出來靜坐?除了潛服現場,等待機會收割運動、累積政治資本的藍綠青年外,對多數純受訴求號召、感到這次不離開電腦螢幕前不行的學生們而言,站出來/坐下去的動機很簡單:為什麼在號稱已然民主化的台灣,還會有警察搶國旗、關唱片、對純粹表達意見的人民任意施用暴力的事情發生?最初,反應是很直接的:馬英九、劉兆玄當權,王卓鈞、蔡朝明是爪牙,該道歉的道歉、該下台的下台,所謂政治責任。

然而,道歉了、下台後又怎麼樣呢?警察把人圍住,語出要脅、推擠施暴時,嘴上說的可不是馬英九劉兆玄授意、王卓鈞蔡朝明下令,而是滿塞正當的「依法行政」;不管道歉下台與否,只要法還在,合法的暴力都有可能再次降臨。所以,我們來修法吧!

有趣的是,以我在現場參與,多數同學根本對《集會遊行法》毫無認識,廣場上滿是對法令內容的不解與對專有名詞的困惑:核准制?報備制?禁制區?裁量過當?比例原則?解散命令?

解嚴後,街頭上批判國民黨以國安三法(《國家安全法》、《集會遊行法》、《人民團體組織法》)延續威權政治,「合法」箝制政治、社會運動的聲浪從未間斷。2006年起,諸多近年於抗爭現場屢遭警方以《集會遊行法》騷擾、刁難的社運團體聯合組成「集遊惡法修法聯盟」,擬定民間版本,遊說立院修法。但在這次警察瘋狂執法之前,上述歷史徹底外於多數現身廣場同學的日常生活之外;做為閱聽人,同學們不存在《集會遊行法》銘刻於身體的印記,只擁有被網路、電視資訊所誘發的「警察太超過」之感與相隨衍生的原則性但空泛的「人權」宣稱。在不理解歷史背景、不熟悉法條內容、不擁有身體經驗,甚至不知道法令存在的狀況下,「修改《集會遊行法》」此一訴求對同學有如此號召力令人匪夷所思。尤其,當相較道歉、下台,修改法令顯得如此曠日廢時、不乾不脆,憤怒、不滿、責怪難以具體投射對象之上時。

事實是:在現場,《集會遊行法》是被運動所召喚者素樸義憤的附著對象。如果之前的瘋狂執法中,警察搬出的是《社會秩序維護法》或《警察職權行使法》(這些年被這兩個法害到的也不在少數),被要求修改的可能會是兩者之一,集遊法多半晾在一邊涼快。做為被激怒的公民,已有批判論述堆積其上的集遊法是素樸義憤最方便、隨手可得的自我填充外殼,尤其當自知道歉、下台過於素樸,不具深刻意義的情況下。

做為一個自我宣稱已經民主化的國家,如此內容的《集會遊行法》與警察的瘋狂演出理應是難以想像的;根本上,《集會遊行法》體現台灣民主化進程尚未完成、「轉型正義」仍有闕漏,是一個徹底的歷史/政治問題。但在靜坐現場,同學們的討論不涉及具體歷史檢討與實際政治辯論;以「學生主體性」及「超越藍綠」為外衣,同學們對「政治」的拒斥實際上是無能介入歷史批判的防衛性姿態;在靜坐區,我們擁有的只是不斷複誦的民主ABC,「人權」、「言論自由」等絕對正確卻誰講都一樣的抽空詞彙。置放如今的廣場於歷史脈絡中,明明我們正承接遺緒(或延長負債),但何以民主化、轉型正義的未完成與闕漏在近日如此具體展現時,我們擁有的只是這樣素樸、防衛、不具歷史感的義憤?為什麼,明明是有人應該負責、有人必須清算的歷史共業,我們卻迅速落入細瑣的法條內容、修法技術?

三 為了確保解嚴後對各項政治、社會運動的持續控制,國民黨蔣經國政權在1987年解嚴前後迅速通過國安三法。2000年,黨外以來便長期遭受國民黨各式合法與不合法打壓的民進黨達成政黨輪替,曾猛烈批評集遊法嚴重侵害人民言論、結社自由的陳水扁、謝長廷等人成為新政權核心(如今看來,吳淑珍才是最核心者)。但8年期間,國安三法在民進黨執政下文風不動,直至2008年政權再次交替,民進黨才在最近重拾國家暴力「受害者」的身份。

回頭細數發生於民進黨執政8年間的諸多政治、社會抗議,在現場被警方以諸種法條、名目騷擾、刁難且事後遭到起訴者主要為反高學費、樂生保留、反拆遷都市原住民部落等參與者多為弱勢且現場人數較少之場合,政黨發起的大型集會大都直接進入政治協商,少見民進黨政府以法律要脅。對比藍綠政客以黨公職身份為保護發起,政治利益賺取、交換完畢後即刻丟棄、背叛支持者的「群眾運動」,反高、樂生、都原部落等議題牽涉儘管看似狹隘,卻是受壓迫者真正為自身爭取權利,具體揭露社會實存的種種不公、剝削。然而,在《集會遊行法》與其他可資運用工具的保護下,過去8年的民進黨政府屢次輕易將指向嚴肅政治、道德問題的人民抗爭轉化為警民對立,藏身警盾之後、規避政治責任。現實上,底層人民是最倚賴集會遊行實現言論自由卻也受害於相關法令最深的一群,《集會遊行法》因而是具備徹底階級性格,絕非一體適用的均質化「言論自由」所能道盡的法律。國民黨製造、民進黨接收、國民黨回收,一路走來,兩黨無視基層人民、僅見政治菁英合縱連橫的統治性格如出一轍。

四 從來,國民黨一直是反民主的威權統治者,如今這群人不過塗抹新妝,以抄襲而來的民主修辭在政治舞臺重新登場,不值得人民任何期待。要追究以《集會遊行法》續存為表現之一的民主化闕漏,8年來完全辜負人民託付的民進黨必須徹底負起責任。如同圍陳當天拋棄群眾,任其遭受警方暴力對待的行為(姑且不論每個人各自贊同民進黨政治主張與否);80年代以來,民進黨頭人們一貫的政治操作便是鼓動群眾衝鋒後逃離現場,由被號召的支持者進行衝突、付出代價,「群眾領袖」事後出面收割政治效益,以背叛、出賣成就民進黨等同自身創立、茁壯、奪權與民主化進程的民主化史觀。

對那些8年來(或20年來?)對民進黨失望透頂,這次卻依然選擇上街圍陳的群眾而言,除了目睹國民黨威權復辟所激起的憤怒做為動機,讓人無奈的是她/他們除了服膺民進黨召喚別無選擇。失去民進黨,這些人沒有語言表達不甘與憤怒;失去民進黨,這些人無法理解自己幾十年的掙扎與奮鬥所為何來;失去民進黨,這些人只能以自己的肉身為媒介,在街上以石塊或汽油彈表達無法言說的憤怒——倘若他們不願選擇消沈、失意、絕望。這些人,罹患的是典型政治失語症。

在行政院前,這段歷史在中山南路與圓山飯店前與我們共時;在廣場上,這段歷史在旁邊的公民靜坐區與我們共處。儘管我們自認無涉政治、超越藍綠,以不同的症狀展現,靜坐中的我們竟也罹患政治失語症。

五 學生,向來是所謂「純潔」的一群。因為宛若白紙,學生以外的各種人可以將各自的種種想像與期待投射於學生之上。因為年輕,曾經自信、驕傲的我們往往在許久之後才謙遜地承認、體會當年的自己也不過是歷史一環。如今,民進黨壟斷一切民主化成就、霸佔所有民主化語言的惡果已攤現所有人之前,端看我們有無能力指認、辨識:正因為語言被掏空,鑲嵌於歷史之中的我們才以去歷史的素樸義憤為姿態;正因為語言被掏空,面對政治問題的我們才以去政治的純潔為防禦。當新語言尚未現身、舊語言雖死猶存,擔心被收編、塗抹顏色的我們只能抓緊絕對正確/徹底抽空的民主ABC聊以自慰。

可怕的是,只要歷史沒有被講明、責任沒有被釐清,那些舊語言的惡靈就永遠有空間以新的包裝上市(國民黨不正是如此?幸虧這次事件讓人看清牠們始終如一的嘴臉)。誠實地講,像這樣的場合,說所有參與者都超越藍綠、毫無政黨色彩是自欺欺人。只是以廣場現下的訴求,泛藍學生絕無可能霸場,只能暗中妨礙、破壞,阻擋運動往太不利國民黨的方向走去。泛綠學生則原本虎視眈眈,意欲重演前輩們混入群眾、掌控運動的手法,因為11月8日圍陳後的政治風向不利綠軍才放棄出手、靜觀其變。由於藍綠兩軍皆按兵不動,純受運動感召的同學又不斷補進,現場於是呈現低度組織、高度流動的生態,訴求則維持自我感覺足夠良好但絕無達成可能的道歉下台,與停留法律層次並以人權為空泛基調的修法;如此,運動對兩軍造成的傷害將能控制在最小範圍,並且便於事後收割(想想兩黨對雙方政治責任互不追究,還喬出《集會遊行法》莫名其妙版本的畫面)。

並且,目前瀰漫現場的民主ABC氣氛恰好合於部分民進黨外圍過去幾年以來經營的自我形象、論述內容:感知民進黨如今給人退步印象與族群語彙的政治動員效益遞減,部分泛綠人物近年逐漸採取一種高超的道德姿態,先以剝除具體人事時地物而訴諸普遍性價值的語言對民進黨進行「批判」,然後巧妙補上「期待」,在不和民進黨徹底決裂的狀況下打造自身「清流」、「良心」的形象。如此一來,清流良心們一方面不需對以民進黨為代表的民主化路線進行具體批判、否定,一方面還能以「適度的」的反省開創出民進黨史觀的變形。對於純潔、熱忱的年輕人,如此聽來毫無問題且熱血沸騰的言論充滿召喚力量;觀察幾位不斷現身廣場關心的魅力人物對現場同學的號召能量,如此政治操作確有高明之處。然而,正因為有其高明,這類「進步」姿態便也讓人不得不擔心:一旦此類論述部署成功,我們是否將陷入更久的政治失語狀態?

六 最終,也是在這個廣場,我們嘗試找出屬於這個時代的政治語言。最終,也是在這個廣場,我們的使命是與藍綠的舊政治徹底決裂。

在廣場,我看見幽靈襲來。似乎,19年前那一場仍在或隱或顯、有意無意地附身,貫徹那理應被質疑挑戰的語言?

面對幽靈,我想說:這的確該是我們的運動,而我並不願揣測你們不帶真誠、全為算計。或許,你們已經走到極限;或許,你們實在割捨不下。如果是這樣,請放手由我們接棒。民主化還在進行,轉型正義還在持續;而你們放心,這條路,我們會競競業業走下去。

但——縱然我們極不希望——倘若你們選擇成為惡靈,我們將毫不猶疑展開驅魔,勒令你們將那霸佔已久的語言歸還,結清你們做為歷史負債的存在。

在廣場上,我們有熱血,我們有憤怒;拾起歷史、關照自身,我們看見自己的義憤、我們體會自己的現身、我們認知自己的失語、我們覺悟自己的焦慮……種種種種,全部滿載歷史。最終,也是在這個廣場,讓我們一起想像屬於所有人的新民主運動。